年關剛過,京城一片喜氣洋溢。
凜冽的寒氣被厚重的殿門隔絕在外,昭文殿內龍涎香裊裊,卻壓不住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北地軍餉貪腐,蛀蝕國本!陛下,此案必須嚴查!斷不可如五年前的案子一般!臣請親自赴邊關督查,定將那些碩鼠連根拔起!”平遠侯陸正德聲如洪鐘,一掌拍在御案邊緣,震得茶盞叮當響。
對面的當朝宰相沈明遠面沉如水,毫不退讓:“陸侯此言差矣!軍務固然緊要,然江南鹽稅積弊已久,新政稅改迫在眉睫,需雷霆手段!此時若抽調精兵強將遠赴北疆,江南這爛攤子,誰來收拾?戶部的錢袋子空了,你北疆將士難道喝西北風打仗不成?!”
“沈明遠!你少在這避重就輕!你這是怕動了戶部的錢袋子吧?”
“陸正德!你休要血口噴人,本相一心——”
“夠了!”皇帝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沉聲喝斷兩位股肱重臣這不知第多少次的針鋒相對,“朕召你們來是議事的!不是聽你們像市井潑婦般在此爭吵不休!”
殿內霎時死寂,只余炭盆中銀絲炭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窗外雪后初霽,一縷稀薄的冬日陽光,穿透雕花窗欞,恰好落在御案中央攤開的一封奏疏上,照在那行力透紙背的墨字上——
『另:臣伏乞天恩,賜婚平遠侯世子陸容川、丞相嫡女沈清晚,使陸、沈兩家結秦晉之好,彌合文武,以安朝局。』
皇帝的目光沉沉落在那行字上,又抬眼看了看階下這兩位斗雞般互不相讓、此刻卻同樣梗著脖子、恨不得離對方八丈遠的老臣,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疲憊:“兩位愛卿啊……”
“臣告退!”
“臣告退!”
陸正德與沈明遠異口同聲,動作更是前所未有的整齊劃一,躬身行禮后,幾乎同時轉身,拂袖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對方的晦氣。
那縷陽光,依舊靜靜地照著奏疏上那兩個恍若從開始就該對立的兩個名字——沈清晚,陸容川。
燭火輕晃,沈清晚斜倚在窗下軟榻上,手里捧著一冊新得的話本子,故事里的才子佳人正執手相看淚眼,她唇角卻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似對這癡纏戲碼不過爾爾。窗外落雪簌簌,偶有檐下冰棱不堪重負,“啪”地一聲脆響,碎玉般跌入庭中積雪。
“姑娘。”秋橘掀簾進來,手里捧著一盞安神茶,“二公子遣人回話,大理寺接了急案,今夜宿在府衙了。”
沈清晚頭也不抬:“咱們沈少卿這回又攪了哪的渾水?”
“聽說是教坊司的樂妓失蹤了。”秋橘將茶擱在小幾上,抬眼覷著主子的神色,“許姑娘那兒派了染蕓來,邀您元宵節同往朱雀大街賞燈。”
沈清晚終于自話本中抬眸,燭光映在她眼底,明滅跳躍,襯得那張臉愈發明媚張揚,唇角微揚:“正好,替我回了宮里的帖子,就說我染了風寒,恐過了病氣給貴人,不便赴宴。”
秋橘微微蹙眉:“可順寧公主前些日子特意囑咐……”
“殿下那兒回頭我自會解釋。”她合上書冊,眸光映著燭火,明滅不定映在她的臉上,“宮宴規矩繁雜,哪里比得上市井煙火來得有趣。”
萬芳閣的暖閣內,瑞獸金爐吐著甜膩的蘇合香,酒氣混著各色胭脂水粉的氣息,熏得人微醺。陸容川一身云錦紫袍,懶散地歪在織金引枕上,指尖一枚赤金嵌寶的骰子滴溜溜轉著。花魁海棠跪坐一旁,素手執玉壺,將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他面前的海棠凍石蕉葉杯,眼波流轉:“世子爺今日……怎的心不在焉?”
“嘖,咱們陸小侯爺哪日不這樣。”也不知是誰接話,“除非……是萬芳閣又新來了新的絕色佳人兒!”
眾人哄笑,陸容川也不惱,角噙著那抹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只將骰子轉得更快些。
不知是誰起了頭,話題扯到了宮闈:“聽說了么?陛下近來似有心思,要給端王殿下和安王殿下選妃了!”
“要我說,端王選妃,沈家那位三姑娘最合適!”兵部侍郎之子趙琦灌了口酒,大著舌頭道,“門第相當,才貌雙絕……只不過,沈相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舍得送進宮。”
“可不只是沈相,還有她那個剛升大理寺少卿的兄長沈清硯,也是個惹不起的。”有人插嘴,“要我說,陛下屬意的擺明了是許太傅家那個。端王性子溫吞,配個活潑的解語花豈不正好!”
“對對對!”另一人嗤笑,“還有安王,不過那位爺眼里向來只愛詩酒風流、賞花弄月,紅顏知己遍布大蒼,逍遙快活著呢!哪肯輕易被紅繩縛住?怕是要再自在逍遙幾年才肯娶妻吧……”
眾人七嘴八舌,話題越扯越遠。陸容川始終未置一詞,只垂著眼瞼,指間金骰子“叮”的一聲輕響,被他隨意拋在案幾上。骰子急轉數圈,最終穩穩停住——一個刺目的“幺”。
他盯著那點殷紅,忽地低笑一聲,帶著幾分自嘲:“氣運不佳啊……”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琥珀色的酒液滑過喉結,留下微光。“端方自持也好,瀟灑風流也罷,天家貴胄的姻緣輪盤,哪輪得到我們這些閑人操心?”
海棠見他出聲,嬌笑著依偎過去,吐氣如蘭:“世子爺今日心緒不寧,莫不是……方才提及的那幾位金尊玉貴的姑娘,讓您心里不痛快了?”
他勾唇一笑,捏住她的下巴:“本世子吃哪門子醋,倒是你……這膽子是越發見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