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冰冷的井水灌入鼻腔，帶來滅頂的窒息感。

程晚昭猛地睜開眼，喉嚨里還殘留著那股井水混著泥土的腥味，刺骨的寒意仿佛還侵蝕著四肢百骸。

然而，眼前沒有幽深黑暗長滿苔蘚的井壁，也沒有那一張張或冷漠或竊笑著的臉，取而代之的是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滿堂的流光溢彩，絲竹之聲不絕于耳，暖香浮動。

她身著一襲精致的芙蓉色羅裙，正被一群婢女簇擁著，一步步走向燈火通明的正廳。

這是……她十五歲的生辰宴。

前世生命終結前的最后一幕，如同淬毒的烙印，在程晚昭腦海中瘋狂閃現——繼母柳氏唇邊那抹得逞的冷笑，異母妹妹程晚晴用團扇掩住的、幸災樂禍的譏笑，還有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安國公世子趙景行，在下人們將她如同拖拽死狗一般拖向后院那口枯井時，連一絲憐憫都沒有、漠然轉身的背影。

無人救她。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陣陣滔天的恨意自胸腔翻涌而上，幾乎要沖破她溫順了十五年的偽裝。

程晚昭死死掐住掌心，用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的情形不容她被回憶裹挾，她回來了，重生到了她的命運被徹底顛覆的前一夜。

“晚昭，快過來?！敝魑簧?，穿著絳紫色錦緞長裙、頭戴赤金嵌紅寶鳳釵的柳氏，正用慈母般溫和又寵溺的語調呼喚著她，那雙精明算計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虛假的疼愛。

前世的她怎會認為這么明晃晃的虛假是真實的呢？她怎么那么愚蠢，錯把假意當真心，幫著她們把自己一步一步的推向懸崖？程晚昭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和自嘲，蓮步輕移，乖巧地走到席前。

“我的好女兒，今日既是你及笄生辰，往后便是大姑娘了?！绷嫌H手執起一只通透的白玉酒壺，將擺在她面前的青瓷酒杯中斟滿酒液，燭光下，那酒色呈現出奇異的琥珀色，散發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甜香。

柳氏的笑容越發和煦：“這是母親特意為你尋來的春意酒，聽說對女子最是溫補，喝了它，身子暖了，氣色也能更紅潤些，京中不少貴女閑暇小聚時都愛喝上幾杯呢！”

一旁的程晚晴立刻嬌聲附和，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雙眼睛卻像毒蛇一樣緊盯著程晚昭：“是啊姐姐，這可是母親的一片心意，你快喝呀！我們都等著看姐姐不勝酒力的嬌憨模樣呢！一定格外惹人喜愛！”

聞言，滿堂賓客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審視，自然也有不懷好意的期待。

程晚昭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了不遠處的趙景行身上。

他今日一身月白錦袍，豐神俊朗宛如謫仙，他也正舉杯望向她，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是一片淡漠與疏離，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件兒。

就是這杯酒！

程晚昭的心臟驟然緊縮。

她記得清清楚楚，前世，她就是滿心歡喜地飲下了這杯千好萬好的“春意酒”，而后渾身癱軟無力，意識模糊，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摔倒，丑態百出。

也正是因為這次的“酒后無狀”，她被從前廳趕來的父親斥責為不知廉恥，被緊隨其后而來的趙家長輩視為品行不端，婚約岌岌可危。

柳氏則順勢以“管教不嚴”為由，將她送去了郊外莊子上做工，被柳氏的親信柴婆百般折磨，還美其名曰“磨礪心性”。

從那一刻起，她這位程家正經的嫡長女便在柳氏的謀算下，一步步淪為了人人可欺的棄子，最終被榨干所有價值后，凄慘地拋尸井中。

鼻尖那股甜膩的異香越來越清晰，那是滿溢出來的陰謀的氣息！

程晚昭緩緩抬手，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杯沿時，袖中一物硌了她一下。

那是一只小巧卻陳舊的錦緞針包，里面裝著幾根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是她那位出身神農谷的母親留給她唯一的遺物。

前世，她到死都沒能領悟這針包的奧秘。

恨意與求生的欲望交織，她下意識地想抽出銀針探入酒中，當眾揭穿柳氏的陰謀。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輕觸針包的剎那，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她腦中響起：

【“醫道圣手”系統激活中……前任宿主……繼承……現任宿主進行綁定】

【檢測到附近存在毒素——軟骨散（初階）】

【毒素分析：此毒無色，氣味甜膩，混入果酒中不易被察覺。中毒后一個時辰之內，或導致四肢酸軟無力，神思恍惚，行動受限，是偽裝成醉酒失儀的最佳選擇】

【任務發布：識毒·自救】

【任務要求：在不引起下毒者懷疑的情況下，化解此次危機】

【完成獎勵：醫術熟練度+10，解鎖初階技能“銀針刺穴緩解毒性”】

腦中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程晚昭心頭劇震，她臉上維持著的端莊自持的面具險些碎裂，藏于袖中的手指幾乎要握不住那只輕薄的針包。

但只一瞬間，程晚昭便意識到了什么，立刻勒令自己恢復冷靜。

只是……她腦中的聲音是從哪里來的？那聲音口中的宿主又是什么？這聲音外人可能聽到？！

思及此，程晚昭迅速垂眸，眼角余光快速瞥向周圍，發現不論近在咫尺的柳氏還是稍遠一些落座的賓客，無一人面露異樣。這便說明，那道聲音只有她能聽見？程晚昭松了口氣，又心里暗自慶幸，她本能的希望那聲音屬于她，或者將來成為她獨自前行于復仇路上的一個慰藉。

“晚昭？”

是柳氏的聲音，程晚昭抬頭，看到柳氏保養得宜的臉上溫和的問詢，不過藏在溫柔下那抹帶著厭惡的不耐煩倒是露出了馬腳。哦，是她遲遲未能接過那杯酒，沒有一腳踏入她們布置好的陷阱里面，所以心里著急了？

當眾揭穿？

不，那酒經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沒有證據證明是柳氏下毒，即使父親真要徹查此事，柳氏也大可以找個替罪羊說自己只是失察，才好心辦了壞事。她不能讓柳氏有為自己開脫的機會，況且就算柳氏被指認，要受的懲罰也太輕太便宜她了！前世的血債，豈是區區一個下毒罪名就能償還的？

她要讓她們也嘗嘗，從云端跌落泥潭，在絕望中被一點點蠶食殆盡的滋味！

電光石火間，程晚昭心中已有了計較。她抬起頭，臉上浮現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怯與歡喜，對著柳氏甜甜一笑：“多謝母親費心?！?/p>

說罷，程晚昭端起酒杯，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如小鹿飲水般，矜持地輕抿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液裹挾著那股異香滑入口腔，一股微弱的麻痹感開始順著血脈蔓延。

“哎呀，”程晚昭故作不支，白嫩的臉頰飛上兩朵紅云，手中的團扇輕搖幾下，遮住了半張臉，腳步也隨之微微一晃，“這酒……好烈……”

她的身子順勢向旁邊一側，手腕看似不經意地一歪，那杯中余下的、足以讓她徹底癱倒的毒酒，便被她用濕了扇面的扇子作掩護，悄無聲息地盡數倒入身旁一盆開得正艷的海棠花盆中。

做完這一切，程晚昭才仿佛“回過神”來，帶著幾分醉意，對眾人福了福身：“晚昭不勝酒力，恐在人前失儀招了笑話，不得已偏座歇息片刻，還望諸位見諒?！?/p>

柳氏和程晚晴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眸中笑意盈盈，滿是算計即將得逞的得意。

在她們看來，程晚昭已經喝下了滿滿一杯“春意酒”，此刻去角落里坐著歇息不過是強撐罷了，要不了多久，藥效就會完全發作，到時候，好戲才真正開場！母女倆志得意滿的與周圍親友談笑閑聊，言語間還帶上程晚昭，將她捧得高高的，似乎滿京城只有她擔得起“性情端莊”這四個字。

那邊心懷鬼胎的柳氏母女倆在給程晚昭拼命架高梯，這邊程晚昭被婢女芷蘭扶著，如愿退到角落昏暗的偏座。席上眾人依舊推杯換盞，但不少人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向她這邊一會兒瞟一眼一會兒瞟一眼，都在等著看她何時會徹底“醉倒”出丑。

然而，她們失望了。

程晚昭只是靜靜地坐著，她一手不勝酒力般扶著額頭，一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下。

袖袍的遮掩中，她的指尖正捻著一根從針包里取出的、細如牛毛的銀針。

按照腦中聲音給予的指引，她屏住呼吸，精準地將銀針刺入手腕內側的內關穴，又巧妙地調整坐姿，將另一根針刺入膝下三寸的足三里穴。

隨著銀針的刺入，一股微弱的暖流自穴位散開，仿佛一道屏障，護住了她的心脈，將那股正在四處流竄的麻痹毒素牢牢地壓制在一隅，延緩了其蔓延的速度。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直到宴席終于散場，賓客盡去，柳氏和程晚晴期待中的那一幕，始終沒有發生。

程晚昭雖面色微紅，雙眸水潤，看似醉意朦朧，卻始終端坐如常，舉止得體，沒有半分失儀之處，果真擔得起柳氏口中的“端正莊重”。

柳氏母女臉上的笑容早已變得僵硬無比。

眼看著程晚昭走遠，程晚晴早已按耐不住的起身朝柳氏不解道：“母親不是說今日程晚昭的及笄宴便是她在京中淪為笑柄的日子嗎！怎么好似并非如此？”

“我怎知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柳氏被婢女綠蘿捏著肩膀，眉眼間露出真切的不解，“難不成問題出在那酒上？可柴婆一向辦事妥帖，她說那酒有用必不會有假……”

“可——”

“綠意。”柳氏一擺手，止住了程晚晴的未盡之語，朝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少女招了招手。

被點了名字的少女身形一顫，不得不走向柳氏。

“綠蘿，倒杯酒給綠意喝?！?/p>

“夫人——”

“要么你替她喝？”柳氏斜眼看向綠蘿，似笑非笑道：“你喝還是她喝？”

綠蘿沒再吱聲，只老實將酒倒了一杯端給綠意，正是那杯“春意酒”。綠意抬頭正對上柳氏的目光，咽下口中的哀求，將酒一飲而盡。不多時，綠意便滿臉通紅站立不穩，酩酊大醉極為失態。柳氏和程晚晴對視一眼，知曉并非酒有問題，于是轉身離開，瞬間花廳便只剩下醉的人事不省的綠意一人……

***

夜深人靜，芷蘭扶著程晚昭回到住處，她一邊招呼人為程晚昭卸下釵環準備梳洗，一邊憂心忡忡地勸道：“小姐今晚飲了酒，臉色自席上就一直不太好，還是早些歇下吧。”

“我無事。”程晚昭對著銅鏡，看著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尚帶著少女青澀的臉龐，聲音輕得仿佛夢囈，“只不過……方才在席上小憩片刻，恍惚間好似夢見娘了?！?/p>

芷蘭聞言，眼圈一紅，不敢再多勸，帶著人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房門關上的瞬間，程晚昭眼中所有的溫順與迷茫盡數褪去，只剩下徹骨的寒意。

她從貼身處取出那只陳舊斑駁的藥囊，指尖輕輕撫過其中一枚看起來最不顯眼、針尾斷裂處刻著個小小的“竹”字的殘針。

“娘，”她對著鏡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低語，像是在起誓，“您在世時曾說過，醫者，可救人，亦可救己?！?/p>

話音剛落，腦中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任務“識毒·自救”已完成。】

【獎勵發放：醫術熟練度提升至“初通”，技能“銀針刺穴緩解毒性”已解鎖并熟練掌握?！?/p>

雖仍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實際卻是自己復仇路上的伙伴，那可太好了！程晚昭凝視著銅鏡中那張溫婉如初的臉，眸底的寒光卻如同出鞘的利刃，鋒銳無匹。

柳氏，程晚晴，趙景行……所有前世將她推入深淵溺于泥沼的人，一個都別想跑。

這一世，她要親手挑破這程府滿門的偽善，將她們欠她的，連本帶利，一一討回！

程晚昭深呼吸幾次，強壓下復仇的激蕩心緒。

重生歸來的狂喜與恨意，應對危機時緊繃的心神，強行用銀針壓制毒性的消耗，還有首次化解危機的慶幸，此刻全部如潮水般一同向她涌來，化作一股深沉的疲憊，從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

程晚昭只覺眼皮重如千斤，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一般，她連喚人進來伺候洗漱都做不到，趴在銅鏡前沉沉的進入昏睡。

而今夜的程府，除了程晚昭，其他人注定難眠，可她們尚且不知曉，明日才將是一切真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