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里一片死寂。
本該是今日這場“栽贓”大戲主角的程晚晴仍保持“病中”姿態虛虛的側臥著,指尖尚停在額角,可她這“病”無論如何再也裝不下去了。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眩暈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腦中一絲未散的恍惚。她睜大眼,難以置信地望向眼前之人——程晚昭垂眸收針,動作輕緩,仿佛指尖只是拂去一抹塵埃。銀針入囊,再抬眼時,她目光清冷如霜,再不見半分往日的柔順怯懦。
柳氏立在一旁,臉色瞬息數變,青白交加,似有千言卡在喉間,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方才還喧鬧的外間,此刻落針可聞,唯有窗外風過檐鈴,輕響如刃,劃破這虛假的寧靜。
風暴已然降臨。
而第一個被卷入其中的,正是她們自己。
***
才剛有了及笄宴上的“毒酒”,程晚昭想過柳氏一定還有后招,可任是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沒料到,這后招來的如此快。
今日一大早,幾個小丫頭正幫著她梳洗,柳氏身邊的婢女綠蘿就帶了人闖進她院子。芷蘭因沒能攔住強行闖門的人正慌張又自責的站著,綠蘿身邊的婢女便嫌她礙事將她搡到了院門旁。
“大小姐,夫人命您跟我們走一趟梧桐院呢!”
程晚昭剛在門口站定,就見臺階下的婢女昂著頭一臉自得,也不知她究竟得意個什么勁兒。
“這一大早的,母親找我何事?”
“大小姐,夫人想問問您——”
“大小姐問這么多做什么?”先前開過口的婢女搶過綠蘿的話,眼里的不懷好意滿溢出來也毫不顧忌,“哦對,夫人特意囑咐過奴婢們,大小姐一人過去便可,大小姐,這便走吧?”
“行。”程晚昭抬袖檢查一番,發現自己衣著得體并無不妥,便一點頭,正要抬腳,又想起什么一般問道:“順帶問一句,你叫什么?”
“奴婢梧桐院云翠。”
“哦,云翠姑娘。”程晚昭制止了想要跟上來的芷蘭,點點頭,跟著綠蘿和云翠去了梧桐院。
梧桐院不是柳氏住的院子,是程晚晴住的地方,那言語囂張的云翠也不是柳氏院里的,而是程晚晴的心腹。程晚昭跟在云翠身后,不合時宜的心想:倒是與程晚晴一脈相承的跋扈。
綠蘿一直將程晚昭帶進程晚晴居住的正室,一抬眼,豁,今兒這梧桐院可真熱鬧!不僅柳氏在,老夫人身邊的常嬤嬤也在,除了程府自家人,趙景行這個外男竟然也能堂而皇之的在這兒端正坐著?程晚昭來不及多想,注意力便被外間的貴妃榻上閉著眼皺著眉頭、口中直哀哀喊痛的程晚晴給吸引了。
好一個弱柳扶風的病西施。
程晚昭朝坐在主位的柳氏一欠身,禮數周到:“不知母親找女兒過來有何要緊事?看妹妹似乎病著,不如女兒先去尋府醫過來?”
“不必。”柳氏肅著張臉,強撐出當家主母的氣勢,卻讓人看著頗覺不倫不類。
突然,柳氏音量猛的拔高:“何況你妹妹為何病著,你難道不知?!”
原來在這兒等著呢!程晚昭反而松了口氣,來的路上積累出的些許不安也隨之消散。既然對方想要打她個措手不及,她就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母親,女兒的確不知……”
“分明是你毒害了——”
“不過女兒略通針灸之法,妹妹有何不適,女兒替妹妹針幾下應當就無礙了。”
什么?針灸?被程晚昭的話堵了個嚴實的柳氏怒極反笑,根本沒在意一旁崔嬤嬤的眼色,冷哼一聲嘲諷道:“我竟不知你有這般大的本事!”
程晚昭笑笑并不答話,柳氏見狀更是不屑,這么多年來程晚昭究竟有什么本事她心里一清二楚,還針灸,真以為這幾日窩在房里抄幾個藥方就能成醫道圣手了?真是可笑!等“針灸”完,可別怪她不留情面了!
“去,把孟大夫也請過來。”
“是,夫人。”
***
“夫人,大小姐這一手銀針使得格外漂亮!有大小姐在,想必也用不著我多做什么,我一會兒叫小童送來藥方和配好的藥,喝上幾日,二小姐的身子便可大好!”
孟大夫的話如同打破平靜湖面的小石子,也順勢打破了梧桐院的死寂。
柳氏怔怔看向似有幾分陌生之感的程晚昭,這個被她恨之入骨、和她早死的娘一起總壓她一頭的少女,突然生出幾分驚惶。
“如云團一般柔軟”是程府上至老夫人下至灑掃婢女給這個程府大小姐的評價,她一向不以為然,“柔軟”不正是說明了這人“可欺”么?一直不也是這樣的么!被克扣月例銀子默不作聲,四季的衣物以次充好毫不在意,就算被污蔑摔了老夫人鐘愛、從波斯來的孔雀藍釉瓷瓶也只會獨自掉淚咽下委屈再受罰……
可今日!此時此刻算什么?!
耗費心神布下的局,本該將程晚昭徹底釘死在“毒害異母妹妹”的罪名上,竟被一根小小的銀針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你……你竟真的會醫術?”柳氏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懼。
這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
程晚昭的生母,那位早就化作枯骨的沈氏,確實出身神農谷,但嫁入程府后早已不碰那些東西,更別提傳授給女兒了!但程晚昭將那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在指尖輕巧一轉,動作行云流水,不見半分生澀,一定有人教導!
是誰呢?是誰在教授程晚昭醫術!
程晚昭不知柳氏所想,仍語調溫婉的答道:“母親說笑了,女兒不過是記得母親曾提過,老夫人年輕時也曾用銀針緩解過頭風,便斗膽一試,看來妹妹福澤深厚,得祖宗庇佑。”
她輕飄飄一句話,將功勞全部推給了虛無縹緲的祖宗庇佑,讓柳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火無處發泄。
見柳氏沉默,程晚昭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一旁早已面無人色的崔嬤嬤。
那眼神沒有半分溫度,像臘月寒潭的冰,讓崔嬤嬤渾身一顫,幾乎要軟倒在地。
她知道,大小姐這一眼是在警告她。
那根針,雖刺在二小姐身上,痛的卻是她這個奴才的心!
趙景行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深邃的墨眸自始至終都落在程晚昭身上。
他本是聽聞程府二小姐病重,才順道前來探望,未曾想竟看到這樣一出大戲。
柳氏的盛怒和意有所指,都說明程晚昭是個心腸歹毒的蛇蝎嫡女。
可他親眼看到的,卻是一個處變不驚冷靜從容的女子。
她在滿堂指責中,沒有一句辯解一絲慌亂,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撕碎了這場拙劣的嫁禍。
那執針的纖手,清冷的側顏,在明亮燭火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種令人心驚的美。
這還是那個傳聞中對他癡纏不休、上不得臺面的程府大小姐嗎?
趙景行眉頭微蹙,心中第一次對這個自己素來鄙夷的未婚妻,生出了幾分探究。
眼看局勢逆轉,程晚晴反應過來,她攥緊了身下的錦被,淚水再次涌上眼眶,泫然欲泣地望向柳氏:“母親,女兒……女兒是真的頭暈……”
柳氏心疼地扶住她,凌厲的目光重新射向程晚昭:“就算晚晴今日不適被你緩解,那你窗下搜出的帕子又如何解釋?上面分明有藥味!”她絕不能就此罷休,否則,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她這個主母的威嚴何在?
“哦?藥漬帕子?”程晚昭轉向崔嬤嬤,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不知嬤嬤可否將那帕子予我一觀?”
崔嬤嬤心里咯噔一下,硬著頭皮從袖中取出那方帕子。
程晚昭接過來,只在鼻尖輕輕一嗅,便了然于心。
“這確是藥味。”她坦然承認,隨即話鋒一轉,聲音清冽如冰泉,“不過這并非什么毒藥,而是女兒近日用來調配安神香的‘凝神草’汁液。女兒自知身子孱弱,前幾日宴上又飲了酒受了寒,夜不能寐,便想起了我娘生前留下的香方,自己動手調配些安神香。想來是不慎將藥汁沾染在了帕子上,又無意間遺落了,竟是崔嬤嬤撿到了。”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柳氏,不卑不亢地繼續道:“若母親不信,大可派人去我院中搜查。我那小藥爐里,此刻熬著的還是凝神草、白芷、檀香等安神之物。再者,我若真要下毒,又豈會用這般容易留下痕跡的法子,還將證物丟在自己窗下,等著旁人來抓?”
一番話,有理有據,滴水不漏。
柳氏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去搜?
搜出來若真是安神香,那豈不是更證明了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誣陷?
她這個主母,還要不要臉面了?
她死死盯著程晚昭,心中翻江倒海。
以前的程晚昭,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別說這般條理清晰地反駁,就是被冤枉了也只會哭!短短幾日,一個人怎么能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行了!”柳氏猛地一拍桌案,打斷了這令人難堪的對峙,“既然只是誤會一場,此事便到此為止!晚晴身子初愈,需要靜養。崔嬤嬤,送二小姐去我那里休養!”
柳氏這是要強行結束這場鬧劇了。
程晚晴仍不甘地咬著唇,卻也不敢再多言,被崔嬤嬤扶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趙景行見狀,也拱手道:“既然程二小姐無礙,景行便不久留了。”臨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程晚昭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
轉瞬間,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外間只剩下程晚昭和柳氏二人。
“你很好。”柳氏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鳳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看來是我小瞧你了。”
程晚昭福了福身,語調依舊平靜無波:“天色已晚,女兒就不打擾母親歇息了。”
說罷她轉身便走,背脊挺得筆直,沒有半分遲疑。
回到自己冷清的昭華院,芷蘭早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見她回來便立刻撲上來,聲音都帶著哭腔:“小姐您可算回來了!嚇死奴婢了!”
“我沒事。”程晚昭淡淡道,示意她關上房門。
芷蘭一邊為她松散發髻,一邊后怕不已:“小姐我都聽說了!您行事可太險了!萬一……萬一那針沒扎對,萬一二小姐有個三長兩短,那您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程晚昭坐在妝臺前,銅盆水面倒映出她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臉還是那張臉,眉眼明艷,卻多了一絲以往從未有過的冷冽與鋒芒。
“錯不了。”她輕聲開口,聲音里帶著芷蘭無法理解的自信,“那一針不止救了她,更是為了斷掉她們下一次栽贓的路。”
今日她展露這一手“針灸之術”,柳氏母女再想用類似的伎倆來陷害她,就得掂量掂量了。
這叫打草驚蛇,更叫敲山震虎。
【叮!首次對外使用銀針刺穴,成功完成“反嫁禍”任務。】
【獎勵:醫術熟練度提高,解鎖新功能——癥狀辨析。】
【癥狀辨析:宿主可通過接觸,精準分析目標人物三日內的身體異常及藥物殘留,并生成簡易報告。】
腦海中,沉寂許久的聲音再次響起。
程晚昭的指尖輕輕撫過袖中冰涼的銀針,眸光一點點變深。
嫡母,這才只是個開始。
這一夜程晚昭睡得格外安穩,凝神草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將所有的疲憊與紛擾都隔絕在外。
而柳氏卻是一夜無眠。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晨曦微露。
昭華院中已經亮起了燈火。
芷蘭按照程晚昭的吩咐,取出了早已備好的香燭和祭品,在院后一方小小的石桌上擺好。
程晚昭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親自點燃了三炷清香。
裊裊青煙升起,帶著一絲清苦的檀香味,飄向天際。程晚昭對著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之禮。禮畢,她站起身,晨風吹拂著她的裙擺,將她襯得愈發清冷孤傲。
她望著柳氏居住的方向,眸色沉靜如水。
昨日的交鋒只是開胃菜,她要的遠不止自保這么簡單。
程晚昭轉過身,對一旁的芷蘭輕聲吩咐,聲音在清晨的微光中顯得清晰無比:“去回話,就說女兒感念生母養育之恩,今日特意焚香祭拜。祭拜之后想去給嫡母請安,以盡孝道。”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穿過重重庭院,仿佛已經看到了柳氏那張即將變得鐵青的臉。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