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晨露未干。
香茗院前的青石階上還浮著一層薄霧,程晚昭已靜靜立在門外,素衣如雪,發間無飾,唯有耳垂上那粒東珠在晨光中泛著冷光——那是娘親留下的遺物。這幾日脫險全賴于娘親,不論是傳于她的銀針還是腦中聲音,都似乎和娘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她雖不清楚,但心中莫名有些想念那個只留給她模糊印象的女人。
程晚昭沒有立刻命人通傳,只是靜靜看了會兒院門前因未被下人除去而肆意生長的狗尾巴草,它迎著朝陽,拼命從青磚縫隙中的泥土里汲取能量,掙得一日又一日活命的機會。
芷蘭欲言卻被她搖頭止住,片刻后她才抬眸,聲音輕得像風拂過枝頭嫩葉:“進去通傳吧,就說晚昭來向母親請安。”
香茗院正堂的香爐青煙裊裊,升騰的是名貴的百合香,而非尋常檀木。
這香是素安坊的招牌香,據說有靜心凝神之效,頗得京中夫人們喜愛,因此一香千金仍供不應求。只不過此時程晚昭站于香爐旁,反襯得她一身素衣愈發清雅冷艷,宛如一朵雨中獨立的白蓮。
柳氏瞧著越發不順眼,招來一旁的崔嬤嬤:“今日這香聞著格外刺鼻,去換掉!”
“是。”
程晚昭瞥了眼實在無辜的香爐,福身行禮時的姿態挑不出一絲錯處,聲音更是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母親,女兒閑暇時翻到了娘親留下的手記,這才得知娘親竟有一紫檀木匣子,女兒一時興起帶著丫頭尋了好久,可誰知翻遍了院子卻沒能找到……女兒想著這幾日問問父親,被父親收著了也未可知。”
正端著一碗血燕羹的柳氏聞言動作一頓,描摹精致的眉眼間掠過一絲毫不掩飾、壓于驚慌之上的厭惡。似是沒防備程晚昭這般直白,她一時想不起如何應對,于是對身旁的崔嬤嬤使了個眼色。
崔嬤嬤會意,立刻眼珠一轉,像一堵墻似的擋在程晚昭面前,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皮笑肉不笑:“大小姐有心了。只是夫人曾說過,先夫人留下的那個紫檀木匣子乃是前朝貢品,金貴得很。您那院子地處偏僻,濕氣重,萬一放您院子里磕了碰了或是受潮受損了,哪個擔待得起?夫人便妥善替您收好了,待您出閣便當了陪嫁,大小姐不必憂心。”
這番話可真真算得上明目張膽的扯謊強占了。
不等程晚昭回應,崔嬤嬤接到柳氏眼神示意,收起笑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捉賊拿贓的狠厲:“再說,夫人也是為大小姐好!大小姐平日里便愛跟著醫書上亂學什么醫方,前幾日還聽說您私下用什么禁方?莫不是大小姐想拿著先夫人的遺物做什么圖謀不軌的勾當?這要是傳出去壞的可是整個程家的名聲!大小姐可擔當得起?!”
“圖謀不軌”四個字如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朝程晚昭扎來,她猛地抬頭,美眸中水光瀲滟,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她貝齒輕咬下唇,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化作一聲低微的嘆息,垂首退下:“是女兒思慮不周,憑母親做主便是,母親好好休息,女兒這便告退。”
轉身的剎那,她寬大袖袍下的指尖微微發顫,眸底的脆弱瞬間被一片嘲諷和冷意取代。
那紫檀木匣子里,可不僅僅有娘親的手札,那里面,藏著的是前世她被謀害性命的根源,或許提前拿到也能使之成為她今生的依仗!
回到自己的住處,程晚昭屏退左右,只留下尚且值得信賴的芷蘭。
“小姐,那老虔婆欺人太甚!”芷蘭氣得雙眼通紅。
程晚昭卻異常平靜,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吩咐道:“別管她。你現在立刻去一趟醫婆林婆子住的棚屋,切記要悄悄的,別驚動任何人。就說……我前幾日偶得一本殘破的古醫方,上面有些符號像是圖畫,完全看不懂,想請她這種在藥堆里滾了一輩子的老人幫忙辨認一二。”
芷蘭滿心不解,不是要拿回先夫人的遺物么,怎么又扯上了什么古醫方?
但她對自家小姐有著絕對的信任,重重點頭,轉身便融入了暮色之中。
當晚,夜深人靜,一個佝僂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昭華院正房的后窗。
正是林婆子。
她從懷里掏出一張被摩挲得發亮的黃麻紙,塞了進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大小姐,您說的那種符號,老奴有點印象。這是當年在一位游方郎中身邊當藥童時,他偷偷畫給老奴看的,說是前朝某神醫傳下來的‘青囊符’,是他們獨門的記藥暗語,一筆一劃都對應著一味奇藥或是一個穴位,外人絕不可能看懂。”
程晚昭接過那張黃麻紙,展開一看,上面寥寥數筆,勾勒出幾個古樸而怪異的紋路。
她凝神細看,腦海中驟然有聲音響起:【叮!檢測到“青囊藥圖”殘片特征,與宿主記憶深處封存信息開始匹配……匹配度41%。初步判定為真品,建議宿主盡快集齊完整藥圖,進行溯源。】
果然!
程晚昭眸光瞬間亮得驚人。
娘親的遺物里果然藏著驚天大秘密!
這便是柳氏她們想要占為己有,甚至不惜害她性命的東西么?她們要這圖有什么用?程晚昭眉心緊鎖,心中生出幾分疑惑。不過不論是什么,她們想要得到,她就得比她們更快得到!
次日清晨,程晚昭并未再有任何動作,反而安分地待在院中看書抄方,仿佛已經放棄索要紫檀木匣子的事。
不過芷蘭倒是很少再伴她左右,代替芷蘭的成了其他行事機靈的小丫頭。
某日夜里,總是消失的芷蘭總算露面,她小心檢查過才對著坐在床上的程晚昭道:“小姐,那崔嬤嬤每日到了子時,回房后必定會關上門揉搓右邊膝蓋,走路時,右腿總會慢上那么一瞬,似乎有些微跛,但白天又看不出來。”
子時,陰氣最盛之時。
程晚昭唇角勾起一抹冷弧,腦中聲音清晰給出診斷:【崔氏,女,五十二歲。癥狀:隱性風痹初期。病因:常年居于陰濕之地,寒濕之邪侵入經絡。后果:若不及時干預,三年內右膝關節將僵直壞死,久則癱瘓。】
癱瘓?那可太便宜她了。
程晚昭冷笑一聲,依照腦中聲音寫下一張藥方。
正是醫治風寒濕痹的古方“獨活寄生湯”,但她卻在其中巧妙地加減了三味藥材。
這三味藥,能讓藥效在初期如雷霆般迅猛起效,卻也埋下了一個極深的隱患。程晚昭親自在小廚房將藥熬成一碗漆黑濃稠的藥汁,遞給芷蘭:“就說這是我自己調配的補藥,多出來一碗,特意送給崔嬤嬤,謝她日夜為母親操勞。”
芷蘭領命而去。
崔嬤嬤一見這黑乎乎的東西,自然滿心狐疑,盤問了半天。
可偏偏就在這時,她那右膝又開始針扎似的疼,一陣陣陰寒之氣順著骨頭縫往上鉆。
她咬了咬牙,想著程晚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也玩不出什么花樣,補藥重點在“補”,聊勝于無!崔嬤嬤心下一橫,還是抵不過疼痛的折磨,一仰頭將那碗藥喝了下去。
藥汁入腹,一股暖流迅速竄向四肢百骸,尤其是那疼痛難忍的右膝,短短一炷香后,陰寒帶來的痛感就消散了大半,整個人竟輕松了不少。
崔嬤嬤心中大奇,對程晚昭的醫術第一次有了三分忌憚,七分貪婪。
如此過了三日,崔嬤嬤膝蓋的舊疾再未發作,甚至感覺腿腳比往日還要利索。
她心中那點貪念,早已如野草般瘋長。
這天夜里,芷蘭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崔嬤嬤的窗外,聲音壓得極低:“我家小姐說了,嬤嬤您這舊疾,乃是沉疴。她那方子只能暫緩,想要根治,還需另一味珍貴的藥引。小姐還說,只要嬤嬤肯‘指點’一二她想知道的事,日后您的身子,小姐包了。榮華富貴不敢說,但保您一個安康無憂的晚年,絕無問題。”
這番話如魔鬼的低語,精準地敲在了崔嬤嬤的心坎上。
一邊是府醫斷言“恐會癱瘓”的恐懼,一邊是安享晚年的誘惑。
她那點忠心,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面前,瞬間土崩瓦解。
掙扎了許久,崔嬤嬤終于湊到窗邊,聲音急促道:“你回去告訴你家小姐,那紫檀木匣……根本不在夫人的私庫!而是藏在東邊大庫房最里頭那面夾墻的第三格暗柜里!鑰匙……鑰匙在陳管事的值房,就在他右手邊第二個抽屜的夾層里!”
“為證嬤嬤所言不虛,煩請嬤嬤將匣子親自取了交給我家小姐吧!”
話音未落,窗外庭院的假山后,一道人影一閃而過!
正是每晚這個時辰都會巡夜的陳管事!
崔嬤嬤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縮回頭。
而遠處的游廊暗影下,程晚昭緩緩直起身子,臉上沒有絲毫意外。
“小姐,崔嬤嬤會親自去取匣子嗎?”芷蘭匆匆趕來與程晚昭匯合,回昭華院的路上,她不放心的提醒程晚昭:“崔嬤嬤可是跟了夫人多年的老人了。”
“那就看她內心的貪婪和恐懼哪個占上風了。”
二人沿著小路往昭華院走,燭火雖弱,卻也盡心盡責的將她們腳下的路照的亮堂堂。
芷蘭走后,崔嬤嬤輾轉反側實在難以入眠,過了一會兒,她總算重新坐起身,呆坐在床邊良久,終于,枯瘦的手輕輕推開了房門……
“咚——!咚咚咚!”
東邊大庫房,凄厲的銅鑼聲劃破夜空,芷蘭的尖叫聲緊隨其后:“抓賊啊!有賊進庫房偷東西了!”
幾乎是瞬間,剛剛繞過一圈的陳管事帶著七八個手持棍棒的家丁,如猛虎下山般沖了進來。
火把的光亮瞬間照亮了整個庫房,也照亮了崔嬤嬤那張驚駭欲絕的臉,和她懷中那個無比扎眼的紫檀木匣。
人贓并獲,鐵證如山!
第二日,程府內院正堂,氣氛凝重如冰。
柳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堂下跪著的程晚昭厲聲怒斥:“好你個程晚昭!你好深的心機!竟敢誆騙隨我入府伴我多年的崔嬤嬤!”
崔嬤嬤更是披頭散發,跪在地上哭天搶地:“求老夫人和夫人饒恕!是大小姐說那是她娘的東西,讓老奴幫她拿回來,還說會治好老奴的腿!”
然而跪著的程晚昭卻將那個紫檀木匣捧起,眼中蓄滿了淚水,聲音悲切又無助:“祖母明鑒。”
她頓了頓,抬起淚眼,看向主位上臉色陰沉的程老夫人:“孫女不知嬤嬤為何要這般污蔑我。孫女只知昨夜陳管事在抓住崔嬤嬤后,去她房中搜查,竟在她床下的磚石下,搜出了足足三百兩的銀錠!”
話音剛落,芷蘭立刻呈上一個托盤,上面白花花的銀錠晃得人眼暈。
程晚昭的哭聲愈發凄楚:“這些銀錠,都是她這些年的貪墨!她見事情敗露狗急跳墻,居然想盜走這紫檀木匣子!都怪孫女前幾日守著崔嬤嬤在母親屋里說漏了嘴,讓嬤嬤知道了這匣子里裝的是娘親留下的孤本藥方,一方抵千金!若非陳管事巡夜,誰知她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去偷換祖母您每日服用、同樣價值千金的安神丸了!”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得滿堂皆靜。
高坐其上的程老夫人本就對崔嬤嬤平日所為多有不滿,此刻聽聞竟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安危,那雙渾濁的老眼瞬間射出厲芒。
她最恨的就是這種吃里扒外的刁奴!
“夠了!”老夫人一拍扶手,聲色俱厲,“貪墨,盜竊主家財物,還敢在此巧言令色,攀誣主子!來人!給我拖下去重重責打!打完關柴房,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崔嬤嬤的哭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慘叫。
柳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在老夫人的威嚴下,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一場風波,以雷霆之勢落下帷幕。
程晚昭低頭斂袖,任由芷蘭將自己扶起。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冰涼光滑的紫檀木匣鎖扣。
這幾日她籌謀算計,步步為營,終于奪回了屬于娘親的遺物,也斬斷了柳氏得力的一條臂膀,真痛快!
回到昭華院,一切喧囂與紛爭仿佛都被隔絕在了這方寸天地之外。
程晚昭坐在桌后,那只失而復得的紫檀木匣,正靜靜地擺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她伸出手,指尖在古樸的銅鎖上輕輕摩挲,那冰涼的觸感仿佛讓她的呼吸都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輕緩,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這個匣子。
鑰匙已經握在掌心,鎖孔就在眼前,一個被塵封了許久的秘密,即將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