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木匣已啟,暗格中那卷泛黃的絹帛靜靜躺在里面,邊緣浸染著干涸的血痕——是一張《子午封脈針》圖。
程晚昭指尖輕撫圖上細密針路,仿佛透過圖紙看到娘親也曾用專注的神情,注視著圖紙的樣子。一夜未眠,程晚昭眼底無半分倦意,反而燃著冷焰般的清明。
芷蘭端著溫水推門而入,見程晚昭已整裝端坐,鬢發齊整,唯面色青白,不由得微微一怔:“小姐,您……一整夜都未合眼?”
“嗯,無礙,我不困?!?/p>
“可崔嬤嬤的事雖了結,夫人卻不可能坐以待斃,必然會有后招等著您……”
“我知道。”程晚昭動作從容不迫,“她越是按兵不動,就越說明在醞釀更大的風浪。我不必急,只需靜觀其變?!?/p>
她的聲音平穩有力,與往常溫和中總帶著隱隱怯弱不同,這讓芷蘭原本懸著的心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那……小姐,林婆子說的那張什么青什么圖的,真的很重要嗎?什么‘雪頂茯苓’,奴婢聽都沒聽過。”芷蘭壓低聲音,眼中滿是擔憂。
那張紙上的圖案她也瞥見過,鬼畫符似的,實在看不出什么門道。
程晚昭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有沒有用,很快就知道了。”
她心中清楚,腦中聲音曾提醒她【復原青囊藥圖·第一卷】,這當是她眼下最鋒利的武器。
那缺失的三味藥,尤其是“九轉還魂引”的配方,價值之重甚至可能超乎她的想象。
而“雪頂茯苓”便是第一塊敲門磚。
若是其他珍稀她還不一定知曉,可倘若是那“雪頂茯苓”……程晚昭從妝匣的暗格中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遞給芷蘭:“你今天出府一趟,別走正門,從角門出去,有人問便說是到城南的‘回春堂’給老夫人抓幾味溫補的藥材。但你到了之后,什么都別買,只找一個姓錢的掌柜,把這銀子給他,問他三件事?!?/p>
芷蘭接過沉甸甸的銀子,心頭一緊,緊張地問:“小姐,問什么?”
“第一,問他知不知道‘雪頂茯苓’;第二,問他認不認識神農谷的人;第三,告訴他,若有這兩樣的消息,三日后,西街口的舊茶樓,有人愿意出百金求購?!背掏碚褩l理清晰地吩咐道。
百金!
芷蘭倒吸一口涼氣。
那可是尋常人家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巨款!
小姐哪來這么多錢?
但她看到程晚昭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便將所有疑問都咽了回去,重重點頭:“奴婢記下了,一定辦妥!”
芷蘭走后,院內又恢復了寧靜。
程晚昭沒有閑著,她坐在窗前,將聲音給出的那三頁殘缺的藥圖一遍遍地在腦中摹繪。腦中聲音曾告訴過她“九轉還魂引”的殘方,現在那殘方像一團燃燒的火焰,不斷灼燒著她的視線。
她不僅要復原它,更要徹底理解它。
娘親留下的藥圖,絕非凡品。
而且她早就發現,那所謂的“清絡解毒湯”與“九轉還魂引”有極多的相似之處,這難道是巧合?
當年娘親亡故就曾有傳言說娘親并非尋常病故而是中奇毒而死,那娘親當年所中奇毒與這逆天改命的方子,可有什么聯系?柳氏在這其中又曾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正在她沉思之際,院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丫鬟通報的聲音響起:“大小姐,夫人和二小姐來看您了?!?/p>
程晚昭眼眸微瞇,眼角冷意稍縱即逝。
柳氏終于還是坐不住了。
程晚昭迅速整理好情緒,換上一副病中憊懶的柔弱模樣,起身相迎。
柳氏攜著程晚晴款款而入,一進門,那雙精明的眼睛便將房內上下打量了個遍。見屋里陳設依舊簡樸,程晚昭也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才真切了幾分。
“晚昭,身子好些了嗎?自從你前幾日飲了酒身子不適,母親心里一直惦念著?!绷侠^她的手,姿態親昵,言語和婉,仿佛跟之前對她疾言厲色的人不是同一個。
不過沒關系,演戲么,誰不會呢?程晚昭順勢輕輕咳嗽兩聲,垂下眼簾,聲音細弱:“多謝母親關心,女兒的身體已無大礙?!?/p>
一旁的程晚晴穿著一身水綠色的新裁羅裙,頭戴珠翠,襯得她容光煥發。等了這許久,她早已按耐不?。∮谑侵灰姵掏砬绻首麝P切地上下打量著程晚昭,嘴角噙著一抹不易察覺的譏誚:“姐姐,你就是太多事。一個刁奴而已,悄悄處置了便是,何苦大張旗鼓的鬧到祖母那兒還累著自己?你看你這臉色,比紙還白,病氣這般重,父親看了又要生氣煩心的。”
這番話明著是安撫,實則是在提醒程晚昭,她斗倒一個奴才卻也因此“氣壞了身子”,得不償失。也是在暗示,父親程文遠更在乎的是她這個活蹦亂跳的二女兒,而非程晚昭這個病秧子。
程晚昭心中冷笑,面上卻分毫不顯,只是柔柔地回道:“妹妹說得是。只是崔嬤嬤畢竟是母親身邊得用的人,我身邊的人因著護主心切才鬧這么一出,心里總歸是有些過意不去。”
她故意將“母親身邊得用的人”幾個字咬得稍重,像是在表達自己的愧疚,實則是在柳氏的心上又扎了一刀。
柳氏的笑容果然僵硬了一瞬。
崔嬤嬤是她的陪嫁,與她關系親厚,更是她安插在程晚昭身邊的眼睛,如今被拔除,她如同斷了一臂,怎么能不恨?
可偏偏程晚昭姿態放得極低,一副任由她拿捏的模樣,讓她滿腔的怒火反倒無處發泄。
“都過去了,不必再提。”柳氏強壓下心頭的不快,拍了拍程晚昭的手,從身后丫鬟捧著的托盤里端過一盅湯藥,“這是我特地讓廚房給你燉的參湯,加了上好的血燕,最是補氣血的。你趁熱喝了,也好早日養好身子。”
那湯盅里飄出濃郁的藥材香,聞起來確實是滋補之物。
程晚晴在一旁幫腔:“是啊姐姐,這可是母親專門為你備的,我想要都沒份兒呢,你快喝吧?!?/p>
程晚昭看著那盅顏色雖深湯色清亮的補藥,眼底掠過一絲寒芒。
若是從前的她,定會感激涕零地將那湯藥一飲而盡,還會因柳氏的關懷開心不已,但現在,她只需一眼,腦中的聲音便已經盡職盡責的給出提示:【物品檢測:血燕參芪湯。成分:人參、黃芪、血燕、當歸……另含微量‘五毒散’。效果:長期服用可導致四肢乏力,精神萎靡,脈象虛浮,與體弱之癥無異,中毒已深卻極難被人察覺?!?/p>
好一個柳氏!好一碗“慈母”的補湯!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打壓,而是陰毒的算計了。
柳氏是想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將自己徹底變成一個離了湯藥就下不了床的廢人,從此對她對程晚晴都再無任何威脅。
真是算盤珠子都崩她臉上了!程晚昭心中恨意翻涌,面上卻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她伸出雙手,正要去接那湯盅,手腕卻仿佛使不上力般的突然一抖——
“哎呀!”
只聽“哐當”一聲脆響,那精致的白瓷湯盅從她手中滑落,在堅硬的地板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湯汁濺了一地,濃郁的藥香中夾雜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名為不懷好意的惡臭。
程晚晴被嚇得驚叫一聲,連忙后退,生怕那飛濺的藥湯汁水弄臟了自己華美的裙擺。
柳氏的臉色則在瞬間變得鐵青。
“晚昭,你這是在做什么!”她的聲音因突然升高而變得尖利,再也維持不住那溫婉的假面。
程晚昭立刻白了臉,像是被變臉如翻書的柳氏嚇著了,她慌忙跪倒在地,聲音里帶著哭腔:“母親恕罪!女兒……女兒是身子太虛,手腕無力,才一時手滑摔了碗,并非有意的!母親的心意,女兒……女兒給糟蹋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袖子去擦拭地上的湯汁,姿態卑微到了極點,仿佛真的只是一個犯了錯誤、驚惶無措的女孩兒。
柳氏死死的盯著她,眼神銳利如刀,似乎想從程晚昭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偽裝的痕跡。
然而,程晚昭的表演天衣無縫,那份驚恐和愧疚,真實得讓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一個常年體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少女,真的有膽子和心計在她面前耍花樣嗎?總不見得這么多年的溫順都是裝出來的吧!
或許,這回真的只是她手腕無力造成的意外?
“罷了罷了,起來吧?!绷辖K究還是將這口氣咽了下去,畢竟沒有證據,“不過是一碗湯藥,碎了就碎了。你身子要緊,日后這樣灑掃的事情讓下人來做便是了,不必親自動手。”
她嘴上說著寬慰的話,心中卻隱隱敲響了警鈴。無論今日之事單純只是意外還是別的什么,程晚昭,這個她從未放在眼里、“云一般純善”的程府嫡長女,都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
“多謝母親?!背掏碚杨澪∥〉卣酒鹕?,由柳氏的丫鬟扶到一旁坐下,自始至終都低著頭,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柳氏又假意安撫了幾句,眼看也試探不出什么,便帶著一臉不悅的程晚晴離開了。
她們前腳剛走,后腳程晚昭臉上的歉疚和驚恐便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的沉靜。
她走到那片狼藉前,蹲下身,用指尖沾了一點地上的湯汁,放在鼻尖輕嗅。
那微不可查的“五毒散”的味道,在腦中聲音的鑒定下,無所遁形。
“柳氏……我們的賬,開始一筆一筆地算了。”她輕聲自語,聲音里像嵌了塊兒寒冰。
這場隱在暗處的交鋒,她看似被動,實則已經贏了第一回合。她不僅識破了柳氏的詭計,還成功地讓柳氏對她的實力產生了懷疑和忌憚。
一個疑神疑鬼的敵人,遠比一個自信滿滿的敵人更容易對付。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
柳氏沒有再派人來,仿佛那碗補湯從未出現過。整個程府內宅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之中。
而程晚昭樂得清靜,她將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藥圖的研究中。在腦中聲音的幫助下,她對“子午封脈針”的理解日益加深,甚至能舉一反三,將那幾個殘缺的穴位,根據人體脈絡的走向,推演出了個七七八八。
第三日午后,芷蘭終于面帶喜色地從外面回來。
“小姐!有消息了!”她一進正房就激動地關上房門,壓低聲音道,“回春堂的錢掌柜,他……他真的知道!”
程晚昭心中一動,示意她繼續說。
“錢掌柜說,‘雪頂茯苓’這味藥,世間罕有,傳聞只在極北之地的雪山斷崖上生長,采摘極難,價值千金。他自己是沒有,但他知道京城最大的藥材行‘百草閣’三年前曾拍出過一株。至于神農谷,他更是諱莫如深,只說那是醫道中的隱世宗門,行事亦正亦邪,尋常人根本接觸不到?!避铺m一口氣說完,又補充道,“他還說,西街舊茶樓的約,他會轉告給能接觸到這些東西的人,但對方來不來,就不是他能保證的了?!?/p>
程晚昭緩緩點頭,這個結果在她意料之中。
百草閣她知道,那是京城乃至整個大周最大的藥材商,背景深不可測。
想從他們那里拿到消息,恐怕不容易。
而柳氏那邊遲遲再沒有行動,恐怕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給她致命一擊。
內外皆是困局,但程晚昭的眼中卻沒有絲毫退縮,此時此刻她需要一個能推動或者改變現狀的契機。
程晚昭正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撬動百草閣這條線,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一個負責在老夫人院里做閑事的小丫鬟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惶。
“大小姐!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她……”
小丫鬟上氣不接下氣,話還沒說完,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便仿佛穿透了層層院墻,隱隱約約地從福安堂的方向傳來,那聲音尖利而急促,帶著令人心悸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