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堂內沉香裊裊,這么重的香卻壓不住老夫人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烈咳嗽。
那聲音像是破舊的風箱,每一聲都牽動著整個程府緊繃的神經。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聽說老夫人方才都閉了氣去,好險從鬼門關救回來勉強留住條命,嚇得老爺可不輕!”
芷蘭依偎著程晚昭而立,顯然也是被老夫人九死一生給嚇著了。
程晚昭靜靜邁入內室,真切感受到了老夫人的虛弱。
柳氏站在床邊,面上是恰到好處的憂慮,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她揮退了束手無策的府醫,轉頭對崔嬤嬤遞了個眼色,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快,去把那‘安神養肺散’的方子調配了,仔細著些,老夫人的身子可金貴著。”
崔嬤嬤躬身領命,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站著的程晚昭,雖未言語,卻不由得從眼底泄出一抹得意。便是受了嚴懲又如何?以她對夫人的重要性,以夫人在這程府的地位,即便她犯下了天大的錯處,只要夫人還用得上她,她便仍能安然無恙,仍舊在香茗院乃至整個程府安享晚年!程晚昭冷眼瞧著崔嬤嬤出門,把那婆子的所思所想看了個一清二楚。
歸根究底還是柳氏,程晚昭緩緩吐出胸口那股惡氣,平復自己的心緒。
崔嬤嬤匆匆出了福安堂,心里便只剩下柳氏說的那方子。那方子是柳氏重金求來的,平日里視若珍寶,今日在這緊要關頭拿出來,既能顯她孝心,又能狠狠出一把風頭。
從香茗院出來,崔嬤嬤又一刻不歇的趕往藥房,但她速度卻不可避免的慢了一點。許是今日走的路多了些,崔嬤嬤心想,每當她轉身,那條因舊疾未愈的右腿微微一瘸,膝蓋處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讓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與此同時,回到昭華院的程晚昭正臨窗而坐,素白細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窗外已是黃昏,室內早早亮起的燭火將她清麗的容顏映襯得愈發沉靜。
“小姐,都打探清楚了。”芷蘭語速極快地稟報,“柳氏命崔嬤嬤去配‘安神養肺散’了。奴婢聽說,那崔嬤嬤總抱怨前幾日不慎摔了膝蓋,這幾日走路都有些不穩。”
不慎摔了膝蓋?程晚昭眸光微微一動,冷笑,恐怕是舊疾發作吧!正巧她腦海中的聲音適時響起:【崔嬤嬤狀態:膝蓋舊疾引發急性疼痛,右手控制力下降。】
她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安神養肺散,方子本身是好方,但其中一味“制附子”用量必須精準,非熟手不可配。偏柳氏疑心重,為避免旁人偷了她的方子拿去賣錢,命崔嬤嬤親自去配,倘若崔嬤嬤手一抖,這“良藥”可就成了催命的“鴆毒”。
【系統二次掃描……藥方推演中……結果:制附子劑量超出安全范圍,烏頭堿含量超標。后果:輕則心悸氣短,重則臟腑衰竭,昏厥猝死。】
好一顆殺人不見血的“孝心”。
柳氏應是想借此機會在老夫人面前獨攬功勞,徹底把控程府內院。
至于崔嬤嬤,她好心幫幫忙,幫柳氏扔了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婆子吧。
“很好。”程晚昭緩緩起身,聲音清冷如玉,“芷蘭,你去辦兩件事。第一,去廚房外‘不經意’地跟灑掃的婆子們提一句,就說我小憩夢見祖母咳血不止,心中大慟,不敢再眠,正在小廚房親手為祖母熬制‘清肺寧心湯’,盼能為祖母分憂。”
芷蘭點頭。
“第二,”程晚昭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玩味,“再‘無意中’讓柳氏院里的二等丫鬟聽見,就說崔嬤嬤最近手頭緊,總抱怨府里采買的藥材以次充好,尤其是那些名貴藥材,分量上總缺斤短兩,她不得不私下里減量,免得被主母責罰。”
芷蘭冰雪聰明,瞬間明白了程晚昭的用意,她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小姐放心,奴婢定辦得妥妥當帖!”
翌日清晨,福安堂的氣氛比昨日更加凝重。
老夫人咳了一夜,此刻虛弱地靠在引枕上,臉色灰敗。
柳氏殷勤地侍奉在側,眼角的余光卻不時瞟向門口,等待著崔嬤嬤獻上她的“功勞”。
就在這時,程晚昭帶著芷蘭,端著一個溫潤的白瓷藥碗,款款而入。
她步履輕緩,神態恭謹,仿佛一株雨后空谷的幽蘭,清新脫俗,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孫女晚昭,給祖母請安。”她福了一禮,將藥碗高高捧起,聲音溫婉柔和,“祖母身體不適,孫女憂心如焚。這是孫女查閱醫書古籍,親手熬制了整整一夜的‘清肺寧心湯’。不敢言有奇效,只盼能為祖母略盡綿薄孝心。”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老夫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而柳氏的臉色則瞬間沉了下來。
她搶在老夫人開口前,厲聲斥道:“胡鬧!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懂什么醫理藥方?若是出自你那小廚房里胡亂配制的東西吃壞了老夫人,你擔待得起嗎?”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程晚昭卻不見絲毫慌亂,她甚至連眉梢都未曾動一下,平靜地迎向柳氏凌厲的目光,不爭不辯。
她緩緩從發間抽出一根通體瑩潤的銀簪,在眾人驚疑的注視下,輕輕探入那碗湯藥之中。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滯了。
銀簪在深褐色的藥汁中停留了數息,隨即被緩緩抽出。
陽光下,簪尖依舊光潔如新,沒有半分變色。
程晚昭的腦海中,那道聲音清晰的提示:【湯藥成分檢測完畢。成分:川貝、杏仁、百合、麥冬……無毒,成分安全,配比完美。】
程晚昭將銀簪重新插回頭上,語氣態度依舊平和:“母親多慮了。晚昭雖愚鈍,卻也知人命關天,不敢有絲毫怠慢。這藥,絕對干凈。”
柳氏的神情晦暗不明,正要再度發難,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林婆子卻忽然俯身,在老夫人耳邊悄聲說了些什么。
林婆子是老夫人的陪嫁,見多識廣,記憶超群。她分明記得,程晚昭這湯藥的氣味,竟與十幾年前那位云游至此、救過老夫人一命的神醫所開的方子的味道,有七八分相似!
老夫人的眼神頓時變了。
她深深地看了程晚昭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審視驚奇,以及一絲久違的暖意。
她疲憊地擺了擺手,對柳氏道:“行了,都是孩子的一片孝心。拿來吧。”
柳氏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里,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婆子接過藥碗,小心翼翼地喂老夫人服下。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老夫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竟漸漸平息了下去,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變得舒緩悠長,灰敗的臉上甚至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紅潤。
“好……好多了……”老夫人長舒一口氣,聲音雖仍虛弱,卻已沒了之前的痛苦,“昭丫頭,你有心了。”
滿屋下人看向程晚昭的目光瞬間充滿了敬畏和欽佩。
柳氏站在一旁,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眾甩了無數個耳光。
她所有的布置謀劃,竟被這個一向不起眼的丫頭輕而易舉給搶占了!
嫉妒與憤怒的火焰在她胸中瘋狂燃燒,幾乎要將她的理智吞噬。
恰在此時,崔嬤嬤滿頭大汗地端著另一碗藥走了進來,諂媚地笑道:“夫人,老夫人,‘安神養肺散’熬好了!”
這碗藥,成了壓垮柳氏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能輸!她絕不能在程晚昭面前丟了主母的威嚴!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型。
她想起了丫鬟們私下的議論,說崔嬤嬤克扣藥材。
這正好給了她一個發作的由頭,一個既能彰顯自己清廉公正,又能壓下程晚昭風頭的機會!
“站住!”柳氏猛地轉身,一把從崔嬤嬤手中奪過藥碗,聲色俱厲地對眾人道:“我身為程府主母,執掌中饋,必當事事為先,為眾人表率!近日聽聞有刁奴私下克扣藥材,以次充好,今日我便要親身一試!這藥若是沒問題,方子我便獻給母親的小廚房,以便母親安養身體,若是有問題,我第一個不饒!”
說罷,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她仰起脖子,將那碗藥一飲而盡!
她要證明,她比程晚昭更懂藥,更關心老夫人,更配當這個家!
程晚昭垂下眼瞼,纖長濃密如鴉羽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譏誚。
魚兒,上鉤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柳氏喝完藥,還得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正準備再說幾句場面話安撫收攏人心,臉色卻驟然一變。
一股莫名的心慌感從胸口炸開,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
緊接著,是劇烈的窒息感,她眼前發黑,天旋地轉,雙腿一軟,扶著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心……我的心口……好悶……”她的話語破碎不堪,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夫人!”崔嬤嬤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眾人頓時亂作一團。
就在這片混亂之中,一道清冷的身影掠至柳氏身旁。
是程晚昭!
只見她手腕一翻,幾根銀針已然在手。
她神色沉靜,沒有絲毫猶豫,認穴精準,下手果決,銀針疾出,瞬間刺入柳氏手腕的內關、神門兩大要穴。
【檢測到目標體內烏頭堿中毒。中毒程度:初期。銀針刺穴位置準確,可抑制毒素向心脈擴散。】
隨著銀針刺入,柳氏那劇烈的心悸竟奇跡般地緩解了幾分,雖然依舊呼吸困難,但總算沒有當場昏死過去。
程晚昭緩緩收回手,看著面色鐵青、驚魂未定的柳氏,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和無奈:“母親,您這又是何苦呢?孝心雖可嘉,但凡事不可逞強。這碗藥……方子是對的,只是里面的‘制附子’用量過猛,早已超出了常人能承受的范疇,藥性之烈,足以損傷心脈。您這般貿然試藥,實在太過兇險了。”
她的話音未落,滿堂嘩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樣射向了跪在地上的崔嬤嬤。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老奴!老奴不知啊!”崔嬤嬤嚇得涕淚橫流,瘋狂磕頭,“是……一定是采買的藥材不純!對!是藥材有問題!老奴冤枉啊!”
柳氏一張臉青白交加,死死地瞪著程晚昭,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想反駁,可身體的痛苦是如此真實;她想發作,可她剛剛才信誓旦旦地要“親身試藥”。
如今,她為了彰顯清廉、打壓程晚昭,反將自己置于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當眾中毒,威嚴掃地!
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程晚昭獨坐于燈下,指尖輕輕拂過一本泛黃的古籍。
書頁上,赫然是《青囊藥圖》四個古樸的篆字。
在殘缺的一頁,她用娟秀的蠅頭小楷,補上了“清肺寧心湯”的完整方劑和注解。
幽幽的燭火映著她沉靜的側臉,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空無一人的房間說話:“娘,難的從來不是醫術,是這世間最復雜的人心。”
她緩緩合上書冊,指尖觸碰到封面的那一刻,腦海中的聲音再次響起:
【“遺物之爭”任務完成。已得到新任務線索:檢測到定安侯府老夫人寒疾復發,病勢洶洶,危在旦夕。其孫顧清將至程府求藥。】
顧清。
那個前世印象中清冷如高山之雪,卻在最后關頭為她收斂尸骨的男人。
程晚昭起身,指尖在涼涼的窗欞上輕輕一點,一點,再一點,仿佛在敲擊著命運的節拍。
她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若是命運出現偏差,原本不可見的人終于在今生走進了她的人生嗎?
窗外夜色愈發深了,帶著一絲山雨欲來的潮濕。
程晚昭吹熄了燭火,靜靜地躺在床上,神思清明。從明天開始,程府這方小小的池塘,便再也困不住她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窗外依舊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晨霧之中。
晨霧未散,芷蘭卻跌撞闖入程晚昭房中,聲音因悲痛而嘶啞:“小姐!小姐!小嬋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