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王朝的上元節剛過,殘雪還凝在宮墻的琉璃瓦上,卻被一陣震徹云霄的歡呼劈開了寒意。
鎮國將軍府的嫡子陸景曜,率三萬鐵騎踏破北境蠻族王庭,平定了困擾大雍三年的邊境叛亂。今日是他班師回朝的日子,從朱雀門到皇宮午門,十里長街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長安城的天。
“是威遠將軍!“有人指著那隊最前方的身影高喊。
銀甲染過風霜,卻依舊亮得晃眼。馬上的少年將軍勒住韁繩,玄色披風掃過積雪,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二十歲的年紀,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英氣,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上挑,像極了草原上追著日光跑的狼崽,熱烈得讓人不敢直視。他便是陸景曜,三天前剛被皇帝親封為“威遠將軍“,一時風頭無兩。
他對著沿街百姓抱拳,聲音朗得像撞鐘:“謝諸位鄉親厚愛!保家衛國,是陸某本分!“
人群里又是一陣沸騰。
直到入宮覲見,這份熱烈才被宮規壓下幾分??僧旉懢瓣滓簧砣盅b站在太極殿上,甲胄碰撞的脆響仍像在宣告:這顆突然闖入朝堂的“小太陽“,不會輕易收斂鋒芒。
“臣陸景曜,幸不辱命,北境已定,請陛下圣安!“他單膝跪地,聲音不卑不亢,鎧甲上未擦凈的血跡,是最擲地有聲的軍功。
龍椅上的皇帝撫掌大笑:“好!好個陸景曜!朕的好將軍!快平身,今日當浮一大白!“
賞賜流水般報上來,金銀、良田、宅邸......陸景曜一一謝恩,目光卻不經意間掃過殿側的陰影處。
那里設著幾席,是皇親國戚的座處。不同于殿中武將的豪邁、文臣的肅然,那片區域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而最安靜的,是角落里臨窗而坐的那位公主。
她穿一襲月白襦裙,外罩了件素紗披風,正垂眸看著膝上的七弦琴。指尖纖細,落在琴弦上時輕得像羽毛,一聲清越的琴音漫出來,竟壓過了殿中的喧囂,像初春枝頭第一縷融雪滴落。
滿殿的金碧輝煌、紅紫爭艷,仿佛都成了她的背景。她就那樣坐著,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連窗外斜照進來的日光,落在她發間都變得格外柔和。
陸景曜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
他在邊關見慣了風沙烈日,見慣了鮮血與刀光,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干凈,清冷,像雪山頂上終年不化的冰,卻又隱隱透著暖意,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那是......“他低聲問身旁的內侍。
“回將軍,是明微公主殿下?!?/p>
明微公主,謝明微?;实鄣牡臻L女,宮里最出挑的人物,卻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聽說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極少在宴席上展露;聽說她容貌傾城,卻總愛穿素色衣裳,往人少的地方躲。
陸景曜的目光,再也移不開了。
皇帝正命人設宴,讓他講講邊關戰事。他朗聲應著,視線卻一次次飄向那個角落。謝明微始終沒抬頭,仿佛這滿殿的榮光與她無關,仿佛他陸景曜的凱旋,也與她無關。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皇帝笑著讓他隨意敬酒,聯絡聯絡朝臣情誼。陸景曜端起酒杯,腳步一轉,竟徑直走向了殿側。
滿殿瞬間安靜下來。
武將派的人皺眉,文官派的人看戲,連龍椅上的皇帝都微微瞇起了眼。誰不知道明微公主性子冷淡,最不喜應酬,這陸景曜剛回來就敢去招惹?
陸景曜卻渾不在意。他在謝明微面前站定,盔甲上的寒氣還未散盡,帶著邊關的風意。他舉起酒杯,聲音比剛才對皇帝時更亮,也更真:
“末將陸景曜,久仰公主殿下?!?/p>
謝明微終于抬了眼。
那是一雙極清的眸子,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不起波瀾,卻看得人心里發顫。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陸景曜的心跳更快了,他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邊關的日光雖烈,卻不及殿下萬分之一。末將,敬殿下一杯?!?/p>
說完,他仰頭飲盡,杯底朝天地亮了亮,少年氣十足,也張揚十足。
謝明微的睫毛顫了顫,沒有看他,也沒有舉杯,只是微微頷首,聲音輕得像嘆息:
“將軍客氣了?!?/p>
說完,她重新垂下眸,指尖再次落在琴弦上。一聲琴音響起,清冷淡漠,像是在無聲地送客。
陸景曜卻笑了。
他不怕她的冷淡。就像邊關的風雪再大,只要太陽出來,總會融化。他覺得,眼前這潭靜水,總有一天會被他這束光,撞出漣漪來。
他轉身回殿中,步伐輕快,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而角落里,謝明微撫琴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方才那人眼中的光,太亮了。亮得讓她有些慌。
宮廷之中,太過熱烈的東西,往往是會傷人的。她生母的教訓,還刻在骨子里呢。
她深吸一口氣,琴音重又響起,只是那調子,似乎比剛才,冷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