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獵的旨意一下，長安城里的氣氛便不同了。勛貴子弟們忙著調試弓箭、挑選坐騎，連街面上的酒樓茶肆，都多了些關于圍場賽事的議論。

謝明微對這些熱鬧向來淡然，只讓林婉兒備了件素色的騎裝，又選了匹性子溫順的白馬。她本就無意參與圍獵，只打算在營帳附近走走，權當應個景。

出發前夜，林婉兒捧著件新制的披風進來，面上帶著幾分神秘：“公主，你看這個。“

披風是月白色的，邊緣滾著圈銀線，細看才發現，銀線繡的竟是細小的梅枝紋樣，針腳細密，雅致得很。

“這是......“謝明微指尖拂過那些暗紋。

“是陸將軍讓人送來的，“林婉兒笑道，“說是圍場風大，特意請繡娘趕制的，還說這料子防水，就算落了雪也不怕。“

謝明微想起那日梅林里的琉璃風鈴，又想起寒山寺那束帶雪的白梅，沉默片刻，終究是讓林婉兒收進了行囊。

皇家圍場設在京郊百里外的山谷，秋意正濃，漫山的白樺林染上了金紅，獵獵秋風卷著草木的清氣，倒比宮里多了幾分野趣。

皇子公主與勛貴們各有營帳，謝明微的營帳設在最東側，遠離喧鬧。她換了騎裝，正坐在帳內翻著書，就聽見外面傳來陸景曜的聲音，隔著簾子都透著爽朗：“公主在嗎？我帶了好東西！“

林婉兒掀開簾子，見陸景曜手里提著個食盒，身后跟著兩個親兵，每人都扛著只肥碩的野兔。

“剛在附近獵的，讓伙夫烤了，給公主嘗嘗鮮。“陸景曜把食盒遞過來，眼睛亮晶晶地打量著她的騎裝，“公主穿這個好看，比宮里的襦裙精神多了。“

謝明微起身時，余光瞥見他袖口沾著點血漬，想必是剛獵完就趕來了。她接過食盒，淡淡道：“多謝將軍。“

“謝什么，“陸景曜笑得更歡，“我說了要護著你，自然得讓你吃好。對了，下午有圍獵比試，公主去看看嗎？我給你露一手！“

他說著，還得意地揚了揚手里的長弓，箭囊里的箭矢閃著冷光。

謝明微搖了搖頭：“我不太習慣看這些。“

她生母在世時，最不喜殺生，連宮里的錦鯉都不許隨意打撈。耳濡目染下，她對圍獵也總存著幾分抵觸。

陸景曜愣了一下，隨即恍然：“是我考慮不周了。那......我不跟他們比獵殺，我去給你套只活的狐貍？北境的狐貍皮毛比雪狐還亮，你肯定喜歡。“

“不必了，“謝明微輕聲道，“萬物有靈，何必驚擾。“

陸景曜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覺得手里的弓沉了些。他撓撓頭，把弓遞給身后的親兵：“那......我陪你在附近走走？這邊的白樺林好看，風吹起來像響鈴似的。“

這次，謝明微沒有拒絕。

兩人并著步走在林子里，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陸景曜話多，一會兒指著遠處的鹿群說它們如何機警，一會兒又講起北境的牧民如何跟狼群周旋，只是絕口不提獵殺之事。

謝明微安靜地聽著，偶爾應一聲。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在她發間跳躍，陸景曜看得分神，差點被樹根絆倒。

“小心些。“謝明微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觸到他結實的胳膊，又飛快地收了回來。

陸景曜的臉“騰“地紅了，連說話都有些磕巴：“謝、謝公主。“

正走著，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陣馬蹄聲，伴隨著少年人的呵斥。兩人走近了些，只見三皇子趙珩正勒著馬，手里的鞭子指著地上一只受傷的小狼崽，語氣不耐煩：“哪來的野東西，敢沖我的馬齜牙？“

那狼崽前腿流著血，卻仍梗著脖子，對著高大的駿馬發出嗚咽的低吼，正是陸景曜從北境帶回來的那只——不知怎的竟跑到了圍場里。

“三殿下手下留情！“陸景曜快步上前，將小狼崽護在身后。

趙珩斜睨著他，嘴角噙著絲嘲諷：“陸將軍倒是憐香惜玉，連只野狼都護著。怎么，這也是給謝公主尋的玩意兒？“

他的目光掃過謝明微，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謝明微是失寵貴妃之女，雖頂著嫡公主的名分，在宮里向來是邊緣人物，趙珩素來不把她放在眼里。

陸景曜眉頭一皺：“殿下說笑了，這狼崽是屬下養的，冒犯了殿下，屬下帶它走便是。“

“走？“趙珩冷笑一聲，鞭子一揚，竟朝著狼崽抽去，“傷了本王的馬，哪能就這么算了！“

謝明微臉色微變，正要開口，卻見陸景曜猛地轉身，用后背硬生生擋了那一鞭。“啪“的一聲脆響，他紅袍上瞬間多了道深色的鞭痕。

“陸景曜！你敢攔本王？“趙珩怒了。

陸景曜挺直脊背，護著懷里的狼崽，語氣卻依舊平靜：“殿下要罰，屬下領罰。但這小畜生不懂事，還請殿下饒它一次。“

他懷里的狼崽像是知道他在護著自己，竟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手背。

謝明微站在原地，看著陸景曜寬厚的背影，心里那潭靜水像是被狂風卷過，掀起了從未有過的波瀾。她見過太多趨炎附勢、明哲保身的人，卻從未見過有人會為了一只小狼崽，去頂撞尊貴的皇子。

這人，是真的不一樣。

“好，好得很！“趙珩氣得臉色鐵青，調轉馬頭，“陸景曜，你給本王等著！“

馬蹄聲遠去，陸景曜才松了口氣，轉身把狼崽遞給謝明微看：“你看，沒傷到它。“

他后背上的鞭痕浸出了血，紅袍染得更深，他卻像是渾然不覺，只關切地看著狼崽的傷。

謝明微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指尖微微顫抖。她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遞過去，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上藥吧。“

陸景曜接過藥，嘿嘿一笑：“這點小傷，不算什么。“

話雖如此，他還是乖乖坐下，讓親兵幫忙處理傷口。謝明微蹲下身，輕輕撫摸著狼崽受傷的前腿，動作輕柔。

“它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她輕聲問。

“許是我府里的人沒看好，“陸景曜撓撓頭，“這小東西野得很，總想著往外跑。“

謝明微看著狼崽烏溜溜的眼睛，忽然道：“等它傷好了，送到城郊的寒山寺吧。那里清凈，適合它。“

陸景曜一愣，隨即點頭：“好，都聽你的。“

秋風穿過樹林，卷起幾片落葉，落在謝明微的發間。陸景曜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覺得，后背那點疼，好像也沒那么難受了。

夕陽西下時，兩人一起把狼崽送回了營帳。謝明微拿出那件月白披風，遞給陸景曜：“披上吧，夜里涼。“

陸景曜接過披風，指尖觸到那細膩的料子，心里像揣了個暖爐，燙得他指尖發麻。他看著謝明微轉身進帳的背影，忽然大聲道：“公主！明日我再去給你折些山里的野菊！“

帳內沒有回應，但林婉兒從簾子里探出頭，沖他偷偷比了個“好“的手勢。

陸景曜咧開嘴，笑得比天邊的晚霞還燦爛。他披上那件繡著梅枝的披風，只覺得這圍場的秋風，好像都帶上了幾分暖意。

而帳內，謝明微坐在窗前，看著天邊最后一抹霞光，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她想起陸景曜擋鞭子時的背影，想起他紅袍上的血跡，心跳竟有些亂了。

母親說，靜才能安，淡才能久。

可若真要心如止水，為何這團“火“靠近時，她會覺得......這“暖“，竟也讓人貪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