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圍場的霧氣還未散盡,陸景曜就提著半籃野菊來了。黃的、白的、紫的,帶著晨露的濕氣,把帳前的石桌擺得滿滿當當。
“這是在山澗邊采的,沾著泉水呢。”他獻寶似的捧到謝明微面前,鼻尖還沾著點草屑,“林婉兒說你喜歡素凈的,我特意挑了花瓣最圓的。”
謝明微看著那些帶著野性的小花兒,露水順著花瓣滾落,在石桌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她想起宮里精心培育的牡丹,雖華貴,卻少了這份沾著晨霧的鮮活。
“多謝。”她讓林婉兒找了個粗陶瓶插起來,擺在帳內的矮幾上,“倒是比宮里的花有生氣。”
陸景曜聽了,眼睛更亮了:“那我天天去給你采!后山還有種藍色的小喇叭花,吹起來能響呢。”
正說著,帳外傳來一陣喧嘩。原來是幾位皇子帶著勛貴子弟往獵場去,路過東側時,瞥見了陸景曜,有人故意揚聲笑道:“陸將軍不去圍獵,倒在這里擺弄花草,莫不是轉了性子?”
這話帶著幾分戲謔,明著是說陸景曜,實則是影射謝明微——一個失寵公主,竟讓戰功赫赫的將軍如此費心。
謝明微的臉色淡了淡,正要轉身進帳,陸景曜卻上前一步,朗聲道:“公主喜歡,我便采來,有何不可?倒是諸位,不去追獵,反倒在帳前嚼舌,莫不是箭術不精,怕輸了丟人?”
他聲音洪亮,震得那些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領頭的五皇子趙瑜打圓場:“陸將軍說笑了,我們這就去獵場,看誰獵的袍子最肥!”說罷,一行人悻悻地走了。
謝明微看著陸景曜挺直的背影,忽然道:“你不必如此。”
“我護著你,天經地義。”陸景曜轉過頭,笑得坦蕩,“在北境時,我護著麾下的兵;如今在你跟前,自然要護著你。”
他說得理所當然,謝明微卻微微一怔。宮里的人見慣了趨利避害,連她的親弟弟見了得勢的皇子都要繞著走,何曾有人這樣直白地說要護著她?
“昨日的傷……”她想起那道鞭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道,“帳里有新制的傷藥,比昨日的好些。”
陸景曜眼睛一亮:“公主給的,定是好東西!”
他跟著進了帳,解開外袍,露出后背的傷。鞭痕雖已結痂,卻仍紅得嚇人。謝明微接過林婉兒遞來的藥,指尖沾了些藥膏,剛要碰上傷口,陸景曜卻猛地一顫。
“弄疼你了?”她立刻收回手。
“不是不是!”陸景曜臉一紅,“就是……公主的手太涼了,像寒潭里的水。”
謝明微的指尖確實常年微涼,生母曾說她是“冰骨梅魂”,性子也冷。她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將藥膏遞給林婉兒:“讓她幫你涂吧。”
陸景曜雖有些失落,卻也不敢違逆,乖乖坐好讓林婉兒上藥。謝明微坐在窗邊,看著陶瓶里的野菊,聽著身后陸景曜時不時吸涼氣的聲音,嘴角竟微微揚起了一點弧度。
午后,謝明微按捺不住,想去昨日的白樺林走走。林婉兒不放心,要跟著,她卻擺擺手:“我就在附近,不會走遠。”
秋日的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織出斑駁的網。她走著走著,竟聞到一股淡淡的水汽,順著聲音尋去,發現林深處藏著一汪寒潭。潭水碧綠,像塊巨大的翡翠,岸邊生著幾叢蘆葦,風吹過,沙沙作響。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身后有響動。回頭一看,竟是陸景曜提著壺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
“你怎么來了?”
“看你許久不回,怕你迷路。”陸景曜晃了晃手里的酒壺,“這是北境的烈酒,暖身子的,你要不要嘗嘗?”
謝明微搖搖頭:“我不飲酒。”
陸景曜也不勉強,自己擰開壺蓋,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帶著幾分江湖氣的灑脫。他走到潭邊,看著水里的倒影,忽然道:“我娘以前說,北境的湖泊冬天會結冰,人能在上面跑,冰下的魚看得清清楚楚。”
“是嗎?”謝明微也看向潭水,水里映著她的影子,旁邊還有個模糊的、帶著笑意的身影。
“等打完仗,我帶你去看看。”陸景曜說得認真,“那里的星星比長安亮,草原上的風,能把所有煩心事都吹跑。”
謝明微的心輕輕一動。她自小困在宮墻里,最遠去過的地方便是寒山寺,北境的草原、結冰的湖泊,對她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夢。
“皇家公主,哪能隨意去那種地方。”她輕聲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
陸景曜卻轉過頭,目光灼灼:“有我在,就能去。”
他的眼神太過真誠,像潭底的光,看得謝明微有些慌亂。她別過臉,看著岸邊的蘆葦:“說這些,太早了。”
陸景曜也不追問,只是把酒壺放在石頭上,撿起塊扁平的石子,猛地擲向潭面。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才沉下去,蕩開一圈圈漣漪。
“你看,”他指著水面,“有些事看著難,其實試試就成了。”
謝明微看著那圈漣漪,想起昨日他擋在狼崽身前的背影,想起他說“我護著你”時的堅定,心里那層堅冰,好像真的被這顆石子敲出了一道縫。
兩人沉默地站了會兒,陸景曜忽然“哎呀”一聲:“差點忘了,我讓伙夫燉了鹿骨湯,給你補補身子,該回去了。”
謝明微跟著他往回走,腳步竟比來時輕快了些。路過那叢野菊時,陸景曜忽然折了一朵黃色的,別在她的發間。
“這樣才好看。”他看著她,眼神溫柔得像潭水。
謝明微的臉頰瞬間熱了,伸手想摘下來,卻被他按住了手。“別摘,”他低聲道,“就戴一會兒,讓我看看。”
他的掌心溫熱,覆在她微涼的手背上,像有股暖流順著指尖蔓延開來。謝明微愣在原地,竟忘了掙扎。
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兒飄過,落在兩人腳邊。遠處傳來獵場的號角聲,近處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還有那朵野菊,在發間輕輕顫動,帶著草木的清香。
回到營帳時,林婉兒正急得團團轉,見他們回來,松了口氣的同時,眼睛在謝明微發間的野菊上轉了轉,偷偷笑了。
鹿骨湯燉得濃白,香氣四溢。陸景曜給她盛了滿滿一碗:“快喝,這鹿是我今早獵的,沒傷著要害,也算給它留了全尸。”
謝明微看著他小心翼翼解釋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將軍,其實也有笨拙的溫柔。她舀了一勺湯,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了五臟六腑。
帳外的風還在吹,可謝明微覺得,這圍場的秋,好像真的沒那么冷了。
而那朵別在發間的野菊,直到睡前才被她輕輕摘下,夾進了隨身攜帶的詩集里。花瓣雖會枯萎,可那點草木的清香,卻像刻在了心上,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