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后半夜開始下的。
蘇昭被窗外的滴水聲驚醒時,床頭的電子鐘正顯示著三點十七分。老房子的瓦縫漏著細密的水,順著青瓦的弧度落進青石板的凹痕里,“叮咚”“叮咚”,像有人在敲一串被歲月磨舊的銅鈴。她摸黑摸過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窗外的雨幕里浮起一圈昏黃的光——是巷口林嬸的豆漿攤還亮著燈?
不,是她的木匣。
那口檀木匣子自上周被她從閣樓翻出來后,就一直擱在床頭。此刻雨水漫過窗沿,匣蓋的縫隙里滲進幾縷潮氣,混著樟腦丸的氣味,在空氣里洇開一片模糊的舊時光。蘇昭盯著那道若有若無的縫隙,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昭昭,老物件兒有靈性,你把它放在枕邊,它會替我守著你。”
她伸手去摸匣蓋,指尖剛碰到銅鎖,雨珠就順著窗欞滴在匣身上,“嗒”的一聲,像誰輕輕叩了叩門。
鎖扣是奶奶親手釘的,銅質已經氧化成暗黃色,邊緣磨得發亮。蘇昭輕輕一按,“咔嗒”一聲,匣蓋應聲而開。混著樟腦與舊布的氣息涌出來,像奶奶活著時總愛往衣柜里塞的香包——那是她用曬干的艾草和茉莉花混合縫的,說“驅蟲又安心”。
最上層是疊得方方正正的藍布圍裙。蘇昭輕輕展開,靛藍的布面泛著溫柔的光,右肩處有塊淡褐色的補丁——那是她十歲那年學踩縫紉機時扎破的。當時她舉著針喊:“奶奶你看!我繡了朵花!”結果針腳歪得像蚯蚓,直接扎穿了圍裙。奶奶沒罵她,反而笑著摸她的頭:“咱們昭昭的手巧,補丁也能變成花。”說著便找出同色的線,在補丁周圍繡了圈小茉莉,花瓣層層疊疊,比真的還生動。此刻雨絲落在補丁上,茉莉的花瓣像活了似的,在布紋里輕輕顫動,蘇昭仿佛又聽見奶奶的聲音:“昭昭,破洞不可怕,可怕的是沒了補它的耐心。”
第二層壓著半本《蘇繡技法圖解》。書脊泛著深黃,邊角卷翹得像被風吻過的花瓣,是奶奶用了三十年的老本子。蘇昭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紙頁上貼著張便簽,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昭昭學繡,第一針要穩。”那是她小學三年級的字跡——那年奶奶送她去學裁縫,她嫌枯燥,躲在布堆后面哭,奶奶找到她時,手里攥著半塊芝麻糖:“昭昭不哭,奶奶教你繡蝴蝶,比玩偶還好玩。”便簽旁的紙頁上,畫著一只振翅的蝴蝶,翅膀的輪廓被紅筆描了又描,鉛筆印淺得幾乎要透過去,像奶奶當年握著她的手,在布上描樣時,指尖的溫度。
蘇昭指尖撫過畫紙,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跟著奶奶去老巷口的繡坊收邊角料,看見師傅用“亂針繡”繡牡丹,五彩的絲線在布上交織,像把春天的雨都繡進去了。她拽著奶奶的衣角喊:“奶奶,我也要學這個!”奶奶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指抹掉她臉上的灰:“好,明兒起,咱們每天繡半個小時。”于是接下來的半年,老裁縫鋪的窗臺上總擺著個繡繃,蘇昭坐在小馬扎上,奶奶坐在她旁邊納鞋底,兩人頭碰著頭,針腳碰著針腳。有天傍晚,她終于繡出朵歪歪扭扭的牡丹,奶奶舉著繡繃笑出了眼淚:“昭昭你看,這花瓣雖然歪,可比我當年繡得有靈氣。”
第三層躺著張老照片。相紙邊緣卷著毛邊,是1982年的夏天。照片里的奶奶穿著自己繡的并蒂蓮旗袍,月白的緞面被陽光曬得發亮,旗袍下擺繡著一圈細碎的桂花,針腳密得能數清。她身邊站著穿工裝的爺爺,手里舉著工具箱——正是周叔現在用的那款,“周記修鞋”的銅字在照片里閃著光。背景是福興巷的老墻根,青石板縫里長著野薄荷,風一吹,葉子就往兩人中間鉆。蘇昭盯著照片里奶奶的眼睛,那里面有光,像她踩縫紉機時專注的模樣,又像她給鄰居送新衣服時眼里的笑。
“那時候啊,巷子里的人都愛來咱這兒。”奶奶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蘇昭猛地回頭,卻只看見雨幕里的窗欞。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她的七歲生日,奶奶煮了酒釀圓子,把最大的那碗盛給她,自己卻啃著半塊芝麻餅。爺爺舉著相機喊:“笑一個!”奶奶摟著她,臉上的皺紋都堆成了花:“咱昭昭以后要當最會繡花的手藝人!”
最底層躺著封牛皮紙信。信封邊角磨得發脆,郵票是1998年的“牡丹”,已經褪成了淡粉色。蘇昭抽出信紙,奶奶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昭昭,要是哪天老巷子要拆了,別慌。手藝人的魂兒不在墻上,在你穿針時瞇起的眼,在顧客穿上衣服時笑的酒窩里。”信的末尾畫著個小蝴蝶,翅膀展開的弧度和縫紉機踏板上的蠟筆印一模一樣——那是她十二歲那年,奶奶握著她的手在踏板上畫的。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欞上“噼啪”響。蘇昭把信貼在胸口,想起奶奶臨終前的模樣。那時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瘦得只剩骨頭,卻還攥著蘇昭的手:“昭昭,你記著,老巷子的暖,比金子貴。”當時她沒懂,只覺得奶奶的聲音輕得像片云,可此刻摸著木匣里的舊物,那些話突然變得沉甸甸的——原來奶奶早把“暖”藏在每一針每一線里,藏在藍布圍裙的補丁里,藏在《蘇繡技法圖解》的折痕里,藏在這封歪歪扭扭的信里。
她翻出手機,翻到直播時的錄屏。鏡頭里,她教網友鎖邊的畫面,彈幕刷著“手藝人好溫柔”“想學”。可此刻看著木匣里的舊物,她突然明白:那些彈幕里的“溫柔”,不過是奶奶藏在針腳里的溫度,是周叔補鞋時多打的顆釘子,是林嬸豆漿里多放的顆糖。
“小昭?”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蘇昭抹了把臉,把木匣合上,鎖扣“咔嗒”一聲扣緊。她起身開門,林嬸的身影映在雨幕里,手里端著個青瓷碗,碗沿有個小缺口,是奶奶當年打碎的,林嬸用金漆描了朵小花。
“我聽見雨聲,看你這兒燈沒關。”林嬸把碗遞過來,“給你煮了碗甜漿,溫在灶上。”
蘇昭接過碗,豆香裹著桂花的甜在舌尖化開。她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老巷子的暖,比金子貴。”原來這暖不是別的,是林嬸凌晨四點起來磨的豆子,是周叔修鞋時多打的顆釘子,是阿婆織毛衣時多繞的針腳,是所有老鄰居把日子過成了詩。
“嬸兒,”蘇昭吸了吸鼻子,“我想把奶奶的手藝傳下去。”
林嬸的手頓了頓,豆漿鍋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你奶奶要是聽見,該多高興。她總說,手藝人的根不在房子里,在人心上。”
雨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蘇昭合上木匣,鎖扣“咔嗒”一聲扣緊。她摸了摸圍裙口袋里的鑰匙,突然覺得,那些藏在舊物里的溫暖,正隨著錐子的起落,一點一點,重新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