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婆的竹椅“吱呀”響著,蘇昭蹲在她腳邊,鼻尖縈繞著毛線特有的松木香。
老巷子的午后總像浸在茶里,蟬鳴被風揉碎了,漏進竹簾的斑駁光影里。阿婆坐在堂屋門口,膝頭搭著半成型的嬰兒毛衣,竹筐里的毛線團滾得到處都是——鵝黃的像曬化的檸檬糖,湖藍的似浸了晨露的天空,藕荷色的最妙,泛著點粉,像阿婆年輕時戴過的紗巾。
“阿婆,您這毛線團顏色真好看。”蘇昭伸手去碰那團藕荷色,指尖剛碰到毛線,就被阿婆拍了回來。
“急啥?”阿婆推了推老花鏡,鏡片后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機織的線是死的,手紡的線是活的。你得先泡溫水,再晾半干——”她抽出一根毛線,在指節上繞了兩圈,“你瞧,這樣線就軟和了,織出來的毛衣才貼孩子的小肚皮。”
蘇昭盯著阿婆手里的線,忽然想起奶奶的木匣里那卷蘇繡的素綾。小時候她總愛蹲在奶奶腳邊,看奶奶把絲線浸在溫水里,說是“醒線”,醒過的線繡出來的花才鮮活。原來手作的講究,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在不同的竹筐里相遇了。
“阿婆,您這線是自己紡的?”蘇昭撿起個湖藍色的線團,毛線表面還留著細細的絨毛。
阿婆笑了,指節敲了敲腳邊的木柜:“后院那臺老紡車,比我孫子還大兩歲。去年小濤他媳婦說現在都買機織毛衣,可機織的哪有溫度?”她摸了摸毛衣上歪歪扭扭的小兔子,“你看這兔耳朵,我特意多繞了兩針——小濤媳婦說孩子怕涼,厚點好。”
蘇昭伸手摸了摸兔耳朵,毛線的軟度裹著阿婆的溫度,像奶奶當年給她織的虎頭鞋。她忽然想起木匣里的蘇繡圖譜,那上面繡著并蒂蓮、百子圖,針腳密得能數清。“阿婆,”她掏出手機,翻出圖譜照片,“我想把您的毛線和奶奶的蘇繡結合,做條‘百子被’圍巾怎么樣?用您的毛線打底,我繡上百子圖,針腳密些,既暖又好看。”
阿婆湊過來,老花鏡幾乎貼在手機屏幕上。她盯著圖譜里的百子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這是……你奶奶年輕時的繡樣?”
蘇昭點頭。木匣里的老照片上,奶奶穿著月白旗袍,懷里抱著剛出生的爸爸,身后是福興巷的老墻根。而圖譜里的百子圖,正是奶奶二十歲時繡的,針腳細得像頭發絲,每個娃娃的眉眼都不一樣。
“你奶奶手最巧。”阿婆摸出隨身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貼著老照片:1965年福興巷的第一輛鳳凰牌自行車,1980年的文藝匯演海報,還有張蘇昭奶奶年輕時的照片——“蘇記裁縫”門口,她抱著剛出生的蘇昭爸爸,笑得眉眼彎彎。“那年我兒子結婚,她連夜給我縫了床喜被,被面就是這百子圖。”阿婆的手指撫過照片里的奶奶,“她繡了七天七夜,眼睛都熬紅了,說‘阿姐,這被子得經得住歲月,等你抱孫子時,針腳還密著’。”
蘇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老巷子的暖,比金子貴。”原來那些“暖”從來不是單槍匹馬的,是阿婆的毛線,是奶奶的繡線,是所有藏在老巷子里的手溫,串成了一條看不見的線。
“阿婆,”蘇昭掏出自己的蘇繡繃子,“您教我起針,我教您認蘇繡的針法。”
阿婆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放下毛線團,從褲兜摸出塊藍布帕子,擦了擦手:“成!我先教你‘泡線’——毛線得用溫水泡半小時,再搭在竹竿上晾半干,這樣線才軟和。”她指了指墻角的竹竿,“就用我這根,你奶奶當年也用它晾過線。”
蘇昭跟著阿婆進了后院。老槐樹的花瓣正簌簌落著,落在竹竿上,落在阿婆的白發間,像撒了把細碎的月光。竹竿上還掛著半干的毛線,風一吹,就輕輕搖晃,像一串會呼吸的彩虹。
“泡線要輕著點。”阿婆擰開水龍頭,溫水“嘩嘩”流進木盆,“手不能重,不然線會打結。”她把毛線團輕輕按進水里,動作輕得像在哄睡一個孩子。蘇昭學著她的樣子,指尖剛碰到水面,就被阿婆拍了拍:“急啥?線和你一樣,得慢慢來。”
陽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兩人腳邊織出一片金斑。阿婆忽然說起往事:“你奶奶剛嫁過來那會兒,總愛往我家跑。她坐在紡車前紡線,我坐在旁邊納鞋底,倆人能聊半宿。有回她紡線斷了,急得直掉眼淚,我幫她接上線頭,她非塞給我塊桂花糖——說‘阿姐,等我繡出百子圖,給你做條圍巾’。”
蘇昭想起木匣里的舊信,奶奶的字跡歪歪扭扭:“手藝人的魂兒不在墻上,在你穿針時瞇起的眼。”原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早就在歲月里開了花。
“阿婆,您看。”蘇昭舉起泡好的毛線,水珠順著毛線滾落,“軟和了,像云。”
阿婆接過毛線,繞在指節上:“好,明日咱們就開始織。”她頓了頓,又補了句,“你奶奶要是看見,肯定夸你手巧。”
風突然大了些,吹落幾片槐花瓣,落在竹筐里的毛線團上,落在蘇昭的蘇繡繃子上,也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
暮色漸濃時,阿婆的堂屋里多了塊新布——是蘇昭用奶奶的素綾裁的,針腳密得能數清。阿婆摸著布面笑:“這素綾真軟和,像你奶奶的手。”
蘇昭掏出繡針,開始在布角繡小娃娃。阿婆坐在旁邊,幫她理著毛線:“這針腳要勻,跟你奶奶當年繡百子圖似的。”
老槐樹的花瓣還在落,落在繡繃上,落在毛線團上,落在兩個老人的白發間。蘇昭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從來沒走遠——它們藏在阿婆的竹筐里,藏在奶奶的素綾上,藏在每一根被溫柔對待的毛線里,藏在每一個愿意為老日子停留的人心里。
而她的春天,正隨著毛線的起舞,一點一點,越織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