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雨來得急。
蘇昭抱著姑姑寄來的紅布包往回跑時，雨絲已經裹成了線。布包里裝著奶奶的繡繃——竹篾框被手磨得發亮，還沾著半干的絲線；裝著半件沒做完的旗袍，湖藍緞面上繡著并蒂蓮，針腳停在最后一瓣花瓣；還裝著張1985年的結婚照，照片里奶奶穿著自己繡的嫁衣，爺爺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兩人站在老巷子的老槐樹下，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蘇丫頭！”
巷口的老槐樹下傳來周叔的喊叫聲。他的修鞋攤支在傘下，藍布棚子被風吹得翻卷，傘骨上掛著串銅鈴，被雨打濕后叮咚作響。蘇昭跑近時，看見周叔正踮腳收攤，褲腳沾著泥，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上蒙著層水霧。
“周叔，您怎么還沒收？”蘇昭把布包護在懷里，雨水順著傘沿滴在她鞋尖。
周叔抬頭，看見她懷里的紅布包，眼睛亮了：“你姑姑寄的東西？”
蘇昭點頭，剛要說話，就見巷口走來個渾身濕透的老人。他拄著根木棍，頭發白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藍布衫貼在背上，懷里抱著雙開膠的皮鞋——鞋幫是深棕的，皮面磨得發亮，鞋跟處裂了道縫，雨水正順著縫往里滲。
“周師傅！”老人顫著手舉起皮鞋，“能幫我修修嗎？這是我老伴兒最后給我做的鞋……”
周叔放下傘，接過鞋。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輕輕撫過鞋幫上的裂紋：“咋裂的？”
“她走那天，我蹲在床邊哭，她硬塞給我的。”老人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她說‘老周，等我走了，你就把這雙鞋埋在我墳頭……’可我想，她肯定想看見這雙鞋還能穿在腳上。”
蘇昭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褲腳沾著新泥——他是從墓地回來的。雨絲落在他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
“昭昭，來搭把手！”周叔抬頭喊她，“把燈往近挪挪，我瞧瞧。”
蘇昭連忙把手機的手電筒打開，暖黃的光裹住老人的皮鞋。她蹲在周叔旁邊，看見鞋幫內側用紅線繡著朵小牡丹——是奶奶的手藝，針腳歪歪扭扭，卻比機器繡的生動。
“這是我老伴兒繡的。”老人摸著那朵牡丹，手指抖得厲害，“她年輕時在裁縫鋪當學徒，跟你奶奶是師姐妹。那年我娶她，她非說要給我繡雙鞋，說‘老周，這鞋你穿著，就像我陪著你’。”
周叔的錐子在鞋底輕輕一挑，裂開的皮面“嘶”地響了一聲：“這鞋跟的膠得換，我這兒有雙新的。”他從工具箱里摸出管膠，擠在裂縫處，“你老伴兒手藝好，這鞋面得留著。”
老人的手突然抓住周叔的手腕：“師傅，您……您認識我老伴兒？”
周叔抬頭，鏡片后的眼睛泛著水光：“認識。你老伴兒叫秀芬，對吧？她常來我這兒修鞋，說‘周師傅，你這錐子使得比我繡針還穩’。”他從褲兜摸出塊舊手帕，擦了擦鞋幫上的泥，“那年她給我送鞋，說‘周師傅，你補鞋的樣子，跟我爺爺好像’。”
老人的眼淚“啪嗒”掉在皮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前說，‘我最放心不下的，是老周的鞋攤’。她還說……”他哽咽著說不下去，只是反復摩挲著鞋幫上的牡丹。
蘇昭打開直播，鏡頭對準周叔專注的側臉。他的老花鏡上蒙著水霧，錐子在皮鞋上起起落落，像在繡一朵看不見的花。“家人們，”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這對老夫妻的故事，是不是比電視劇還感人？”
彈幕瞬間刷了起來：“哭了”“爺爺奶奶太可憐了”“想給他們點贊”“周師傅好善良”。打賞的禮物不斷彈出——有虛擬的鮮花，有“老巷子加油”的紅包，還有個ID叫“小棠”的姑娘連刷了十個“淚目”。
雨越下越大，傘下的空間越來越小。蘇昭把布包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塊干燥的地方給老人坐。她摸出包里的紙巾，遞給老人：“爺爺，擦擦臉吧。”
老人接過紙巾，卻先給周叔擦了擦眼鏡：“師傅，謝謝你。”
周叔擺擺手，繼續修鞋。他的手不再抖了，錐子扎進皮革的聲音清脆有力：“修好了。”他把鞋遞給老人，“你試試。”
老人穿上鞋，扶著拐棍走了兩步。雨停了，老槐樹的葉子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合腳！”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秀芬要是看見，肯定高興。”
他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塞給周叔：“這是我的退休工資，你們收著。就當……當給老巷子的賀禮。”
周叔推了推：“使不得。”
“使得！”老人把布包硬塞進周叔手里，“我老伴兒說，老巷子的暖，比金子貴。你們守著這些老手藝，就是守著她的念想。”
蘇昭望著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看直播間的彈幕。有個姑娘留言：“原來老巷子的故事，不是‘要拆了’的悲傷，而是‘有人記得’的溫暖。”她突然笑了——原來最動人的直播，從來不是精心設計的劇本，是真實的心跳，是藏在舊鞋里的思念，是雨夜里陌生人遞來的溫暖。
周叔打開布包，里面是沓整齊的鈔票，還夾著張紙條：“秀芬說，蘇記裁縫鋪的蘇繡最巧，讓昭昭給老巷子繡面旗子。”
蘇昭摸著紙條，想起奶奶的相冊里那張合影——奶奶、爺爺、爸爸，還有穿碎花裙的姑姑，站在老巷子的老墻根下。原來所有的故事，都藏在老巷子的磚縫里，藏在老人的舊鞋里，藏在每一個愿意傾聽的人心里。
雨徹底停了。老槐樹的枝椏間漏下光斑，落在周叔的修鞋攤上，落在蘇昭的直播鏡頭里，落在老人遠去的背影里。蘇昭收起手機，把布包重新護在懷里。她知道，今晚的故事，會被放進“蘇記記憶展”，會被寫成直播的文案，會被更多人記住。
而老巷子的溫暖，從來不會消失——它藏在老人的舊鞋里，藏在周叔的錐子里，藏在蘇昭的直播里，藏在每一個愿意為老日子停留的人心里。
就像奶奶說的：“手藝人的魂兒在人心里。”而老巷子的魂兒，從來都在這些真實的、溫暖的、舍不得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