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宮的金磚地面泛著沁骨的涼意，太醫跪在冰涼的地磚上，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官服，順著衣擺滴落在地，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他垂首彎腰，額間細密的汗珠順著溝壑滑落，砸在明黃地毯邊緣，暈開淺淺的水痕?；卦挄r，他的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回陛下，娘娘年事稍長，身子素來孱弱，近日……似是動了胎氣。”

話音未落，他飛快地抬眼偷瞄，這一眼卻讓他魂飛魄散——龍椅上的皇帝臉色驟然劇變，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間覆上寒霜，眼中驚怒交織，那股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威壓撲面而來，比殿外七月的暑氣更令人窒息。太醫的瞳孔猛地收縮，心臟狂跳不止，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嚇得猛地一縮脖子，額頭“咚”地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額角瞬間泛紅：“陛下饒命！臣……臣不敢欺瞞，脈象確是如此！方才診脈時，臣反復確認三次，絕無半分虛言！”

方才為貴妃診脈時，他指尖剛搭上腕脈便渾身一震，如遭雷擊。竹清月娘娘臥病半月，太醫署早有定論：她早年虧損過甚，血?？莺?，恐難有孕。可今日脈象卻清晰如鼓點——滑脈圓潤流暢，沉穩有力，分明是懷胎兩月的征兆！只是脈象中隱有躁動，如風中殘燭般搖搖欲墜，顯是胎氣大動。這消息如驚雷在他腦中炸響，他在偏殿反復診脈三次，又對著醫書核對半晌，手指都因緊張而微微發顫，才敢顫顫巍巍地前來回話，連聲音都帶著未散的驚惶：“娘娘胎象初成，本就虛弱，怕是……怕是受了驚嚇或是勞累，才致使胎動不安。臣……臣愿以項上人頭擔保，所言句句屬實！”

“哦？受了驚嚇？”皇帝的聲音陡然轉冷，尾音拖得極長，像冰錐刺入人心，讓殿內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緩緩瞇起雙眸，狹長的眼縫中射出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侍立一旁的宮女桃花，那眼神仿佛能剝開皮肉，直窺人心最深處：“桃花，你主子今日如何受的累？如何受的驚？一一說來！若有半句虛言，朕誅你九族！”

此刻他才驚覺，自己竟在皇后的寢殿。竹清月素來溫順知禮，無事絕不肯踏足景德宮，如今動了胎氣在此地，其中關節昭然若揭。皇帝緊攥著手中紫檀佛珠，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摩挲佛珠的力道越來越重，溫潤的木珠被攥得發燙，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燥熱起來。他的下頜線緊繃著，太陽穴突突直跳，強壓著即將爆發的怒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抑的沉重。

“求陛下明察！奴婢萬不敢欺瞞！”桃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撞在金磚上發出悶響，疼得她眼圈一紅。她連磕三個響頭，額角瞬間紅腫起來，滲出細密的血珠。積壓的委屈在皇帝的逼問下徹底爆發，她眼眶漲得通紅，淚水如決堤般涌出，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娘娘近日本就頭暈惡心，昨夜咳得整宿未眠，奴婢守在床邊，聽著娘娘壓抑的咳嗽聲，心都揪著疼。奴婢勸她請太醫，她卻說‘小事而已，莫要驚動陛下’。今日天不亮，皇后娘娘的人就來傳話，說新立了規矩要請安。娘娘本不想來，可傳旨的劉嬤嬤叉著腰說‘皇后娘娘說了，誰不來就是藐視主母，仔細腦袋’，娘娘沒辦法，強撐著上了轎輦?！?/p>

她抽噎著抹淚，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肩膀一抽一抽的：“您瞧這日頭，毒辣得能把人烤化！轎輦里密不透風，像個蒸籠，娘娘一路暈暈乎乎，到了宮門口就差點栽倒，是奴婢和小蓮一左一右扶著才站穩。好不容易撐著見了皇后娘娘，沒說兩句話，皇后娘娘就指著鼻子罵‘恃寵而驕’‘不知禮數’，還說‘無后之人就該安分守己’！娘娘急著辯解，臉都白了，嘴唇哆嗦著剛說‘臣妾并非有意遲到’，就……就直挺挺地暈過去了！奴婢當時嚇得魂都沒了，趕緊喊人請太醫……”

“無后之人？”皇帝捻動佛珠的手指驟然停住，紫檀木珠在掌心打滑，發出“咔”的輕響。他猛地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案幾，硯臺被帶倒在地，墨汁潑灑開來，在明黃地毯上暈出難看的污漬。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燃燒，幾乎要噴薄而出：“她竟敢說這種話？！”

“陛下息怒！”殿內眾人見狀齊齊跪倒，太監宮女們頭貼地面，渾身抖得像篩糠，連大氣都不敢喘。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開始無聲地啜泣，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太醫更是嚇得面無人色，死死低著頭，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生怕成為皇帝怒火的犧牲品。

皇帝正欲怒喝著傳皇后問責，床榻上傳來一聲虛弱的呼喚：“陛下……”他腳步猛地頓住，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轉頭望去，只見竹清月已悠悠轉醒，她掙扎著想要坐起，卻因虛弱晃了晃，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潮紅，干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像風中的殘燭：“陛下……莫要生氣……”

那瞬間，皇帝臉上的怒容如冰雪消融般褪去。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邊，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中，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易碎的琉璃：“月兒醒了？哪里不舒服？頭暈嗎？心慌嗎？”他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指尖觸及的肌膚冰涼，這讓他的心揪緊了幾分，眼中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竹清月靠在他懷里，虛弱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淺淺的顫抖，聲音細若游絲：“陛下……我沒事……是不是……是不是給您惹麻煩了？”她望著皇帝緊繃的下頜，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都怪我沒用，連……連請安都撐不住……”

“胡說?！被实圻B忙打斷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動作輕柔得怕碰碎了她，指腹的溫度讓她微微一顫，“是他們混賬，驚擾了你。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蓖n白如紙的面容，他再也按捺不住喜悅，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輕聲說道：“月兒，告訴你個好消息——你有孕了，兩個月了。咱們有孩子了。”

竹清月渾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怔怔地望著皇帝，澄澈的眼眸中先是茫然，隨即涌上難以置信的震驚，瞳孔微微放大，淚水瞬間蓄滿眼眶，順著眼角無聲滑落：“陛……陛下？您說什么？我……我有孕了？”她顫抖著抬手撫上小腹，指尖冰涼，觸到的卻是平坦的衣料，這讓她更加恍惚，“是真的嗎？不是……不是我聽錯了？我……我真的能有孩子了？”

“是真的，我的傻月兒?！被实郾凰@副模樣看得心疼，將她摟得更緊，聲音帶著一絲因激動而產生的沙啞，“太醫剛診的脈，千真萬確。我們盼了這么久，終于盼來了孩子?！彼皖^吻了吻她的發頂，感受著懷中人的輕顫，心中既有狂喜，又有后怕，“你摸摸，這里有我們的寶寶。”

竹清月的淚水終于決堤，滾燙的淚珠砸在皇帝手背上，帶著她身體的溫度。她哽咽著，語無倫次，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我……我要當娘了？陛下……我不是在做夢吧？”她反復撫摸著小腹，像是在確認這個奇跡，指尖因激動而微微發抖，“我從前總以為……總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太醫說……說我身子虧空……我以為……我以為再也不能……”

“莫哭，莫哭。”皇帝溫柔地為她拭淚，指腹輕輕擦過她顫抖的唇瓣，眼中滿是疼惜，“你如今懷著身孕，不能傷心，咱們的寶寶會感受到的?！彼麑⑺氖职丛谧约盒目?，讓她感受自己有力的心跳，“你聽，朕的心跳都在為你歡喜。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要好好護著?！?/p>

竹清月這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望著皇帝眼中的疼惜，忽然想起什么，臉色驟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因緊張而發顫，帶著濃濃的恐懼：“陛下！我方才暈倒，是不是傷到寶寶了？他……他沒事吧？太醫怎么說？會不會……會不會保不住？”

“太醫說只是動了點胎氣，好好休養便無大礙?！被实郯矒岬溃岬酱耸?，臉色又沉了幾分，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然，“往后你不必再向皇后請安，安心在未央宮養胎，誰也別想再讓你受委屈。朕會派專人守著你，誰敢來擾你，朕定不饒她！”

“臣妾不敢。”竹清月卻猛地掙開他的懷抱，語氣瞬間變得疏離，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像沾著露水的蝶翼，“后宮規矩不能廢，臣妾若是不去，豈不是坐實了‘恃寵而驕’的罪名？皇后娘娘本就對臣妾有意見，這般一來，更是給了她發作的由頭……”皇帝一聽這聲刻意疏遠的“臣妾”，便知她真的動了氣——私下里，她從不這般稱呼他，要么是“陛下”，要么是親昵的“阿徹”。

他無奈輕嘆，伸手想去拉她，卻被她微微避開。他放柔了聲音，帶著幾分哄勸的意味：“還在生氣？莫氣壞了身子?；屎竽菐拙湓捘阋伯斦?？她不過是嫉妒你。你若總這般動氣，日后咱們的皇兒學了你，成了個小受氣包可如何是好？”

“那陛下便當我們母子都是受氣包好了?！痹S是孕期情緒本就敏感，竹清月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帶著哭腔抱怨，聲音里滿是委屈，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反正皇后娘娘說得對，臣妾出身低微，比不上她名門望族，不懂規矩也是應當的。方才她還說‘有些人占著恩寵卻無所出，純屬浪費宮糧’，如今我這僥幸懷上的，怕是更礙她眼了……說不定她還會說我這孩子來路不正呢……”

這話如火星點燃了炸藥桶。皇帝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周身的空氣仿佛都凍結了，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節泛白，手背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熊熊：“她竟敢如此放肆！你受了這般委屈，為何不早告訴朕？朕若在場，定不叫她如此羞辱你！”

“哪有機會說？”竹清月吸了吸鼻子，聲音更低了，帶著濃濃的無助，“當時她當著惠妃、淑嬪的面訓斥，臣妾想解釋，卻被她厲聲打斷，說‘本宮教訓下人，豈容你頂嘴’。臣妾又氣又急，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再醒來就在這兒了?！彼那奶а勖榱嘶实垡谎郏娝麧M臉怒容，又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慶幸，“若不是今日暈倒請了太醫，臣妾還不知自己有孕，想來也是天意。或許這孩子就是來救我的……”

皇帝胸中怒火翻騰，幾乎要控制不住，但在看到她怯生生的眼神時又強行壓下。他小心地將她扶回床上躺好，為她掖好被角，動作輕柔無比：“你先歇著，朕去去就回。”

殿外的空地上，皇后正領著一眾嬪妃跪了滿地?；屎竽樕珣K白如紙，像一張薄脆的宣紙，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頭上的赤金點翠鳳釵因方才的慌亂歪歪斜斜地插在發髻上，珍珠耳墜與寶石項圈凌亂不堪，她卻無暇顧及。見皇帝出來，她身子抖得像風中落葉，連忙膝行半步，聲音帶著哭腔：“陛下息怒！臣妾不知貴妃娘娘身體不適，若是知曉，斷不會……斷不會讓她前來請安的！”

“閉嘴！”皇帝冷冷打斷，目光如刀般刮過她，讓她瞬間噤聲，“你新立的規矩，倒是威風得很！誰給你的膽子更改祖制？！”

皇后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額頭撞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很快就紅腫起來：“陛下饒命！臣妾只是想整頓后宮風氣，絕非有意刁難貴妃娘娘！是臣妾思慮不周，求陛下開恩！”

“整頓風氣？”皇帝冷笑一聲，聲音傳遍庭院，帶著徹骨的寒意，“朕倒想問問，哪條祖制規定初八要請安？哪條規矩允許你辱罵有孕的嬪妃？！”他環視著跪地的嬪妃們，目光銳利如鷹，“你們都聽好了！往后初一、十五請安即可，其余時日不必折騰！誰若再敢擅立規矩，休怪朕無情！”

嬪妃們嚇得紛紛磕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蒎低堤а勖榱嘶屎笠谎?，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眼中閃過一絲快意；淑嬪則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帕子都被絞得變了形，眼中閃過嫉妒與不安，還有一絲隱秘的興奮。

皇后更是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心中充滿了恐懼與不甘，還有濃濃的怨恨。

皇帝不再看她，對福來厲聲道：“傳轎輦，用最穩的鳳輦送貴妃回未央宮！再傳太醫，立刻開安胎藥，用最好的藥材，親自盯著煎好送去！若有半點差池，朕扒了你的皮！”

“奴才遵旨！”福來連滾帶爬地應道，轉身就往外跑，生怕慢了一步。

皇帝轉身回殿，竹清月見他進來，擔憂地問：“陛下沒為難皇后吧？畢竟她是……”

“她做錯事，自該受罰?！被实圩诖策呂兆∷氖?，眼中的怒火散去，重新盈滿溫柔，“你放心養胎，朕會護著你和孩子，誰也傷不了你們?！彼麨樗砹死眍~發，指尖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回未央宮好好歇著，朕處理完政事就去陪你，給你帶你最愛吃的杏仁酥?！?/p>

竹清月點頭，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輕輕撫摸著小腹，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而殿外，皇后望著輦轎遠去的方向，眼底翻涌著怨毒與不甘，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將那點血跡洇開在潔白的手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