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種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幾百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在青石地面間回蕩,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
陽光依舊熾烈,卻仿佛失去了溫度,冰冷地潑灑在趙教習跪伏的身影上,將那屈辱的輪廓拉得扭曲而漫長。
他魁梧的身軀篩糠般抖動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擠壓出的、破碎的“嗬…嗬…”聲,像破風箱在絕望地抽氣。筑基修士的威嚴?此刻碎了一地,粘稠地糊在冰冷的石板上。
張老野看向那枚祖傳玉佩。
指尖觸及溫潤微涼的玉質,一絲奇異的清流順著經絡悄然涌入,撫平了識海中因過度催動那詭異“視野”而掀起的驚濤駭浪和陣陣眩暈。那點干涸的暗紅血跡,如同一個神秘的烙印,無聲訴說著方才的劇變。
他掂了掂玉佩,動作隨意得像是在掂量一塊頑石。
目光掃過全場,掠過那一張張凝固著驚駭、茫然、難以置信的臉孔,如同掠過一片被寒霜凍結的麥田。最終,那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視線,落在了林清月身上。
這位青云宗的天之驕女,清麗絕俗的面容上,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那慣有的冰冷疏離被一種強烈的、近乎失態的震動所取代。她的瞳孔微微收縮,纖細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月白袍袖的衣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那眼神,不再是俯視塵埃的厭惡,而是混雜著驚疑、審視,甚至……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顛覆認知的恐懼。
“別誤會,”張老野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事后的慵懶沙啞,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拔艺娌皇鞘裁锤呤帧!彼⑽⑼犷^,嘴角勾起一個極淡、近乎靦腆的弧度,與他剛剛造成的駭人場面形成了荒誕而致命的對比。“只不過……恰好喜歡收集一點破綻罷了?!?/p>
“收集……破綻?”一個弟子失神地喃喃重復,仿佛在咀嚼天書。
“噗通!”
一聲悶響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是趙虎!那個方才還囂張推搡張老野的外門弟子,此刻臉色慘白如紙,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竟也直挺挺地軟倒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刺鼻的腥臊味在凝固的空氣中彌散開來。
恐懼,最原始、最赤裸的恐懼,已徹底摧毀了他的心智。
這不堪的一幕,像投入油鍋的火星!
“妖法!他用了妖法!”一個尖銳的嗓音陡然炸響,帶著歇斯底里的驚惶,是趙教習的一個親信弟子?!岸ㄊ切澳獾赖氖侄?!否則怎能讓筑基教習……”
“住口!”一聲斷喝,如驚雷般壓下所有騷動。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緩步走出,正是負責今日演武秩序的外門長老,孫秉德。他目光如電,先是掃了一眼高臺上癱軟如泥、氣息奄奄的趙教習,眉頭緊鎖。
旋即,那銳利的視線便牢牢鎖定了場中的張老野。
孫長老的眼神,比林清月的審視更深沉,更凝重。沒有輕蔑,沒有暴怒,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
他一步步走近,筑基后期的威壓并未刻意釋放,卻自然形成一種無形的場域,讓周遭弟子噤若寒蟬,下意識地后退。
“張老野,”孫長老停在張老野面前三步之遙,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方才,是你出手?”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張老野身上,屏息凝神。空氣再次繃緊。
張老野迎上孫長老的目光,臉上那點靦腆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顯得更加“真誠”。
“孫長老明鑒,”他攤了攤手,動作帶著點無辜的意味,“弟子只是見趙教習演示劍法時氣機不暢,心脈紊亂,似有走火入魔之兆,情急之下出言提醒罷了。
至于趙教習為何突然……呃,行此大禮,”他瞥了一眼高臺,“弟子著實不知?;蛟S是趙教習練功心切,岔了真元?”
“提醒?”孫長老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活了近百年,什么風浪沒見過?這般睜眼說瞎話還說得如此“誠懇”的,倒是少見。
他目光如鉤,似要穿透張老野平靜的表象,挖出那深藏的秘密。
“你如何看出他‘氣機不暢,心脈紊亂’?又為何篤定其罩門在‘丹田左三寸’?”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演武場上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這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謎團!一個毫無靈力的廢物,如何能一眼洞穿筑基修士的命門?
張老野摩挲著手中的玉佩,那溫潤的涼意似乎給了他某種底氣。
“長老容稟,”他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弟子家傳的這點微末本事,就是眼力還湊合??礀|西,總喜歡看得細些。
譬如趙教習方才使劍,靈力流轉看似奔騰如江河,實則到了手腕‘神門’、肘部‘曲澤’、肩頭‘肩髃’三處關隘,便有凝澀之象,如同河道淤塞,濁水倒灌。
靈力強行沖關,必在源頭造成負擔。而源頭氣海之樞紐,便在丹田左三寸偏下之地,如同水閘根基不穩,稍有強力震蕩,自然有潰堤之險?!?/p>
他頓了頓,補充道,“弟子觀其面色潮紅,氣息短促,太陽穴青筋隱現,皆是內息失控、真元反噬之兆。弟子一時心急,脫口而出,不想竟擾亂了教習心神,實在罪過。”
這一番話,夾雜著“神門”、“曲澤”、“肩髃”、“氣海樞紐”、“真元反噬”等術語,說得條理清晰,邏輯分明,竟讓人一時挑不出明顯的錯處!仿佛他真是一個精通醫理和靈力運轉之道的行家,而非一個眾所周知的修煉廢物!
孫長老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幽深。
他死死盯著張老野,試圖從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上找到一絲偽裝的痕跡。
家傳眼力?看東西看得細?這種解釋,糊弄三歲孩童還差不多!但對方言之鑿鑿,更關鍵的是——趙烈此刻的狀況,完全印證了“真元反噬”的癥狀!
若非精準無誤地擊中了那個致命的靈力運轉節點,一個筑基修士怎會落得如此狼狽境地?
“家傳眼力?呵……”一個冰冷、帶著無盡怨毒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從高臺上傳來。
是趙教習!他不知何時掙扎著抬起了頭,臉色灰敗,嘴角還殘留著未擦干的血沫,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著張老野。“孫長老!莫聽他妖言惑眾!這小畜生…定是得了什么邪魔傳承!他方才那隔空一指,分明帶著陰損歹毒的破法之力!毀我根基!此獠…此獠斷不可留!當廢其修為,逐出宗門,以儆效尤!”
“破法之力?”孫長老心中猛地一凜!這個詞,在修真界代表著禁忌與恐怖。專破萬法,直指本源!若真如此……他看向張老野的眼神,瞬間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忌憚和凝重。
場中氣氛再次急轉直下!邪魔傳承?破法之力?廢修為?逐出宗門?每一個詞都足以將張老野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林清月緊抿著嘴唇,看向張老野的目光復雜難明。趙虎癱在地上,瑟瑟發抖。其余弟子更是大氣不敢出,只覺得今日這場大戲,一波三折,早已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范疇。
張老野卻輕輕嘆了口氣,那模樣,仿佛一個面對無理取鬧孩童的無奈長者。
“趙教習,”他看向高臺,語氣帶著點莫名的“惋惜”,“您這‘氣海潮汐逆沖’的毛病,由來已久了吧?強行壓制,如同抱薪救火。方才弟子那一‘點’,不過是戳破了您強行憋著的那口‘濁氣’,讓您提前宣泄出來罷了。
雖有些狼狽,卻總好過日后真元徹底失控,爆體而亡吧?”他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玉質在陽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弟子這點微末伎倆,哪配得上‘破法’二字?不過是恰好…嗯,戳到了您那個漏風的‘鼓’面上最薄的地方。”
“你…噗——!”趙教習氣得渾身劇顫,一口逆血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噴了出來!血霧彌漫,將他灰敗的臉染得更加猙獰可怖。張老野那輕描淡寫的話語,比最惡毒的詛咒更讓他憋屈憤恨!戳破濁氣?漏風的鼓?這哪里是解釋,分明是把他最后的尊嚴也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孫長老看著再次吐血萎頓下去的趙烈,又看看場中依舊氣定神閑(至少表面如此)、言語間滴水不漏卻又處處透著詭異的張老野,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直覺告訴他,這年輕人身上有大秘密,絕非“家傳眼力”那么簡單。但對方言之成理,趙烈的狀況也符合“真元反噬”,更無任何邪魔氣息外露。當眾廢掉一個弟子?沒有確鑿證據,即便是他,也承擔不起這后果。
“夠了!”孫長老沉聲喝道,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全場,將所有嘈雜徹底壓下。
“趙教習練功不慎,真元反噬,需立即閉關調養!來人,扶趙教習下去!”
兩名執事弟子慌忙躍上高臺,小心翼翼地架起癱軟的趙烈。趙烈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張老野身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嘶鳴,卻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
孫長老的目光重新落回張老野身上,銳利如鷹隼。
“張老野,你雖事出有因,但言辭沖撞教習,引發事端,亦有過錯。罰你……”他略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罰你去‘百草園’照料靈田一月,靜思己過!即刻前往,不得有誤!”
百草園?照料靈田?
這懲罰,輕得有些出人意料。既非鞭刑,也非禁閉,更不是廢修為。一些弟子臉上露出愕然之色。
張老野卻像是早有預料,甚至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弟子領罰。”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孫長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徹底看穿,最終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張老野握著玉佩,轉身,在無數道或驚懼、或疑惑、或復雜難明的目光注視下,步履從容地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朝著演武場外走去。
那背影,在熾烈的陽光下,竟顯得有幾分孤峭和…深不可測。
林清月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難以平息的波瀾。那個被她視為塵埃、棄如敝履的“廢物”,此刻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他究竟是誰?那“收集破綻”之言,是狂妄的掩飾,還是……某種令人心悸的真相?
張老野的身影消失在演武場的拱門之外。
直到此時,演武場上凝固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壓抑許久的議論聲,如同解凍的冰河,轟然炸開!
“我的天!他…他真把趙教習給……”
“什么家傳眼力!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破法之力?邪魔傳承?孫長老為何不拿下他?”
“百草園?這算什么懲罰?孫長老到底什么意思?”
“林師姐…林師姐您看……”
紛亂的聲浪中,林清月一言不發,只是那緊握的指節,愈發蒼白。她轉身,月白的衣袂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決然離去。心中那個被強行撕開的疑問,卻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
而在演武場邊緣,那片之前灰斗笠身影隱沒的濃密樹蔭深處,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正輕輕摩挲著一塊溫潤的傳音玉佩。玉佩表面光華流轉,一個低沉而充滿興味的聲音,正通過無形的靈力波動,悄然傳遞向遠方:
“……目標確認。張老野。初步觀測,疑似具備‘真視’類天賦,能洞悉靈力運轉節點及結構性缺陷……危險評級,暫定‘乙上’。目標已前往百草園,請求進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