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如同被風暴肆虐過的荒原，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張老野盤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汗珠沿著鬢角滑落，在粗布衣襟上暈開深色的濕痕。他全部的意念，都沉溺在與懷中玉佩的聯系之中。
那溫潤的涼意，此刻是唯一的救贖。絲絲縷縷的清流，如同最精密的織工，小心翼翼地修補著他意念中那些被影傀精神沖擊撕裂的“破綻”——那些代表著神魂損傷的、閃爍著不穩定灰芒的裂痕。每一次清流拂過，裂痕便細微地彌合一絲，劇痛也隨之減輕一分。但這過程緩慢而艱難，如同用涓涓細流去填補干涸的峽谷。
“精神力的‘破綻’……修復起來，遠比靈植的淤塞困難百倍。”張老野在心中默念。他嘗試引導玉佩的能量，模仿之前疏導玄陰藤淤塞的手法，去“撫平”那些神魂裂痕的邊緣。意念的觸須剛一接觸，便引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他暈厥的刺痛！神魂的“結構”，遠比草木的靈力脈絡更精微、更脆弱、更……不可捉摸。
他不得不放棄主動“介入”，只能被動地引導玉佩的能量進行最基礎的滋養和修復。這讓他對自身這新獲得的能力邊界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對于生命體，尤其是自身，這“破綻視野”的“介入”能力，目前僅限于“看破”和極其有限的“引導”外部能量（如玉佩之力）進行被動修復。主動“修改”自身結構？無異于引刀自戕。
時間在劇痛與修復的拉鋸中流逝。窗外，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漸漸透出蟹殼青。當第一縷微弱的晨光艱難地擠進小屋的縫隙時，張老野才緩緩睜開了眼。
劇痛雖未完全消退，但識海中的風暴已然平息，那些猙獰的裂痕被撫平了大半，只余下淡淡的、需要時間溫養的疲憊感。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昨夜若非玉佩神異，他早已魂飛魄散。
他習慣性地內視自身。這“破綻視野”不僅能外放洞察萬物，亦能內觀己身。此刻，在他的“視野”下，自己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幅由無數細微光點、線條和斑塊構成的復雜圖卷。
骨骼堅韌，肌肉紋理尚可，但氣血運行間，卻存在著多處細微的遲滯和黯淡之處——那是常年營養不良和缺乏靈氣滋養留下的“虧空”。最刺目的，是位于小腹丹田位置！
那里本該是修士靈力匯聚、生機勃發的核心，此刻卻如同一個布滿裂痕、黯淡無光的巨大“空洞”！無數道灰黑色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痕”從“空洞”邊緣蔓延開去，深入四肢百骸的細微經絡！這些裂痕并非實體，而是代表著他那早已被判定為“廢品”的靈根——千瘡百孔，生機斷絕，如同被蛀空的大樹，僅靠殘余的一點本能維系著軀殼不散。這就是他無法引氣入體、淪為廢物的根源！
“靈根的‘破綻’……”張老野凝視著丹田處那觸目驚心的景象，眼神幽深。玉佩的清流正緩緩流入這個“空洞”，滋養著那些枯竭的裂痕邊緣，帶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暖意。太慢了！按照這個速度，想要修復這幾乎崩毀的靈根，恐怕需要百年之功！
他需要一個更強大的能量源，或者……找到修復這“結構性破綻”的關鍵節點！如同修復玄陰藤淤塞一樣，找到那個“堵點”或“斷裂點”。
他暫時壓下這個念頭，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草木的清新涌入肺腑，稍稍驅散了識海的疲憊和丹田的冰冷。他如往常一般，走向那片玄陰藤區域。
然而，剛走出不遠，他的腳步便是一頓。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比往日更濃郁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那味道并非來自腐骨花根，而是……源自他那片“專屬”藥田！
他快步走到玄陰藤區域。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微縮！
昨天還透出緩慢復蘇生機的玄陰藤，此刻竟大片大片地萎蔫下去！暗紫色的藤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無力地耷拉在竹架上，葉片卷曲發黃，邊緣甚至出現了焦黑的斑點！更可怕的是，藤蔓的根莖部位，土壤表面滲出了一種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惡臭的暗黃色膿液！膿液所及之處，泥土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敗色澤！
一夜之間，生機斷絕，化為腐毒！
寒煙草區域情況稍好，但也蔫蔫的，葉片失去了光澤。
“誰干的？”張老野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這不可能是自然病變！更像是被人惡意施加了某種極其霸道的腐毒！而且，這腐毒發作之快、破壞之烈，絕非尋常外門弟子能弄到的東西！目標明確——就是要毀掉他這些天的心血，甚至……借此發難！
就在這時，王扒皮那標志性的破鑼嗓子伴隨著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幸災樂禍和即將爆發的狂怒：
“張老野！你個天殺的廢物！看看你干的好事！”
王扒皮如同一頭發狂的野豬，沖到藥田邊，指著那片狼藉、散發著惡臭的玄陰藤，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老野臉上：“老子就知道！就知道你這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才幾天？啊？幾天！老子好好的玄陰藤，被你伺候成什么鬼樣子了？腐毒！這是‘蝕骨腐心瘴’！宗門嚴令禁止的禁藥！說！是不是你偷懶耍滑，把腐骨花根須的汁液混進靈泉里了？還是你心懷怨恨，故意毀壞靈植報復宗門？啊？！”
他的聲音尖利刺耳，瞬間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引得遠處幾個早起的雜役弟子也探頭探腦地望過來。
張老野看著王扒皮那張因憤怒和某種隱秘興奮而扭曲的臉，心中冷笑。栽贓？真是拙劣。若真是他用了禁藥，以王扒皮趨利避害的性格，第一反應應該是撇清關系、上報宗門抓人，而不是在這里跳腳質問。這分明是有人借王扒皮這把刀來生事，甚至可能王扒皮本身就是參與者之一！
“王管事，”張老野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探究，“弟子每日按您吩咐勞作，引水灌溉皆有記錄可查，從未觸碰腐骨花根須。這‘蝕骨腐心瘴’從何而來，弟子確實不知。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片散發著惡臭的藥田，“此毒發作迅猛，毒性霸道，殘留氣息卻如此‘新鮮’……下毒之人，恐怕就在昨夜，甚至今晨黎明之前，才剛動的手腳。百草園夜間有禁制守護，外人難以潛入。管事您……昨夜可曾聽到什么異動？或者，見到什么可疑之人？”
王扒皮被張老野這冷靜的反問噎了一下，尤其是那句“殘留氣息新鮮”和“外人難以潛入”，像一根針扎進了他的心虛處。他眼神閃爍，色厲內荏地吼道：“放屁！老子昨晚睡得好好的！誰知道是不是你這廢物用了什么邪門手段！還敢狡辯？來人！給我把他綁了！押去刑堂！老子要請孫長老親自發落！”
他身后跟著的兩個跟班弟子，立刻摩拳擦掌地就要上前。
“等等！”
一個帶著焦急和怯懦的細小聲音響起。是小啞巴！她不知何時跑了過來，小臉煞白，雙手緊緊攥著衣角，鼓足了勇氣擋在張老野身前一點的位置，對著王扒皮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管事！不…不是張師兄！昨…昨晚，我…我起夜…看…看到……”她似乎害怕極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看到什么？！”王扒皮三角眼一瞪，兇光畢露，“小啞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滾一邊去！再敢多嘴，老子連你一起收拾！”
“看…看到趙…趙虎師兄！”小啞巴被王扒皮一吼，嚇得渾身一哆嗦，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還是閉著眼睛喊了出來，“天…天快亮的時候，他…他鬼鬼祟祟地從…從這片藥田旁邊跑…跑過去！手里…手里好像還拿著個…個黑色的瓶子！”
“趙虎？！”王扒皮臉色猛地一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周圍的雜役弟子也發出一陣低低的嘩然。趙虎？那可是趙教習的遠房侄子，在外門也算是一霸！怎么會是他？
“你…你胡說八道！”王扒皮指著小啞巴，手指都在發抖，“趙虎怎么會干這種事？小啞巴！你敢污蔑同門？信不信老子……”
“王管事！”張老野一步上前，巧妙地擋在了小啞巴身前，隔開了王扒皮那幾乎要戳到小啞巴臉上的手指。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啞巴只是說她‘看到’了趙虎師兄出現在附近，手里拿著可疑之物，并未直接指認是他下的毒。是非曲直，自有刑堂查證。不過……”他目光掃過那片惡臭的藥田，又落到王扒皮臉上，“若真是趙虎師兄所為，或是他人栽贓嫁禍，王管事您此刻不去追查真兇，反而急著拿我這個‘廢物’頂罪，傳揚出去，怕是會讓人誤會，您與這下毒之事……也有什么瓜葛？”
“你……你放屁！”王扒皮氣得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指著張老野“你”了半天，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張老野的話句句誅心！他若強行抓人，坐實了栽贓的嫌疑；若就此罷休，又顏面掃地。尤其是牽扯到趙虎，甚至可能牽扯到趙教習……這渾水，他王扒皮可蹚不起！
“好！好你個張老野！牙尖嘴利！”王扒皮最終只能惡狠狠地剜了張老野一眼，又狠狠瞪了嚇得縮在張老野身后的小啞巴一眼，“這事沒完！老子這就去稟報孫長老！你們倆，給老子等著！”他撂下狠話，帶著兩個跟班，如同斗敗的公雞，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方向卻不是刑堂，而是趙教習養傷的居所。
一場風波，暫時被小啞巴的指證和張老野的機鋒化解。但空氣中彌漫的惡意和那刺鼻的腐臭味，卻更加濃郁了。
“謝…謝謝張師兄…”小啞巴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后怕的顫抖，她飛快地看了張老野一眼，又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
張老野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個瘦弱、膽怯卻又在關鍵時刻鼓起勇氣的少女。清晨的光線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映照出她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絲奇異的灰敗氣息。這氣息不同于病態，更像是一種深藏于血脈骨髓深處的……冰寒與阻滯。
他心中一動，那“破綻視野”下意識地聚焦在小啞巴身上。
視野中，小啞巴的身體輪廓浮現。與常人氣血運行的光點不同，她的經脈之中，流淌著一種極其稀薄、卻帶著驚人寒意的淡藍色氣流！這氣流在運行至心脈、丹田以及四肢末端時，遭遇到了一層堅固無比、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無形壁壘！淡藍色氣流不斷沖擊著壁壘，卻一次次被無情地阻擋、反彈，導致她心脈附近的“光點”顯得黯淡虛弱，丹田更是如同被冰封的枯井，四肢末端的氣血運行也遲滯不暢。
每一次沖擊失敗，那淡藍色的寒流便逸散出一絲細微的、帶著破壞性的冰寒氣息，侵蝕著她本就不強壯的身體。這便是她臉色蒼白、體質虛弱的根源！
而在她脊柱中段，一個核桃大小的區域，那無形的冰寒壁壘似乎格外薄弱，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仿佛是整個“冰封”結構的一個天然“裂痕”！
“天陰絕脈？”一個冰冷的名詞瞬間在張老野意識中浮現。這是一種極其罕見、幾乎等同于修行絕路的先天隱疾！身具此脈者，體內先天孕育一股極陰寒氣，卻無法疏導利用，反而會形成冰封壁壘，鎖死自身生機與修行之路。若無特殊際遇或逆天手段，身具此脈者大多活不過二十歲，且一生體弱多病，飽受寒毒蝕體之苦！
小啞巴身上那層“灰霧”，正是這“天陰絕脈”的具象化！而那脊柱中段的薄弱“裂痕”，便是這絕癥唯一的、也是極其渺茫的……破綻所在！
張老野看著眼前這個因害怕而微微發抖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這百草園，真是臥虎藏龍。一個身懷“破綻視野”的“廢物”，一個身負“天陰絕脈”的“小啞巴”。或許，這就是孫秉德那老狐貍把他扔到這里的原因之一？
“不必謝我。”張老野的聲音緩和了些許，“是你幫了我。趙虎……他為何要針對你？”他敏銳地察覺到，小啞巴指證趙虎時，除了害怕，還有一絲深藏的恨意。
小啞巴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滴在腳下的泥土里。那無聲的哭泣，比任何控訴都更沉重。
張老野沒有追問。每個人都有不愿觸及的過去。他目光落在那片散發著惡臭、幾乎完全毀掉的玄陰藤上。毀掉容易，重建難。但對他而言，這滿地的腐毒和枯敗，何嘗不是一個新的“樣本”？
“你……離那片地遠點，毒氣傷身。”他低聲對小啞巴說了一句，然后不再理會周遭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挽起袖子，拿起鋤頭，走向那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藥田。
他沒有急著清理，而是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惡臭的膿液，輕輕觸碰一株枯萎藤蔓的根莖。在他的“視野”下，那霸道無比的“蝕骨腐心瘴”的毒性結構，如同無數條細小的、不斷蠕動的墨綠色毒蟲，貪婪地吞噬著一切殘留的生機，并不斷向土壤深處滲透。這些毒蟲并非生命，而是一種極其精微、充滿破壞性的靈力毒素的具象。
“結構穩定，侵蝕性強，但核心節點在毒素擴散的‘鋒面’……”冰冷的信息流涌入。他需要找到這種毒素擴散的規律和其最脆弱的“生發點”。
小啞巴怔怔地看著張老野專注的側影。晨光中，這個被所有人視為廢物、剛剛逃過一劫的男子，卻平靜地蹲在那片象征著死亡和麻煩的腐毒之地，仿佛在欣賞什么稀世珍寶。那專注的神情，讓她心中的恐懼和委屈，莫名地平復了一絲。
張老野的指尖，在枯萎的根莖上極其輕微地劃過一道玄奧的軌跡，避開了那些活躍的“毒蟲”，點向一處看似平靜、實則毒素即將爆發的“鋒面節點”。一縷極其微弱、帶著玉佩冰涼氣息的意念，如同探針般刺入。
“嗡……”
那處節點周圍的墨綠色“毒蟲”猛地一滯，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干擾了節奏，擴散的速度明顯遲滯了一瞬！
有效！雖然無法根除，但可以干擾其擴散，甚至……延緩其爆發，為可能的“解毒”爭取時間！張老野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這“破綻視野”的應用之道，似乎又拓寬了一層。
他站起身，開始清理那些徹底枯死的藤蔓，動作依舊穩定。但這一次，每一次揮動鋤頭，都巧妙地避開了土壤中毒素最活躍、侵蝕性最強的“節點”，甚至在某些關鍵位置，鋤頭落下時帶著極其輕微的、引導性的震動，將地下的毒素稍稍“驅離”到更深的、暫時無害的土層，或引導其互相沖突抵消。
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在笨拙地清理廢料。但在張老野的“視野”里，他正以這片腐毒藥田為棋盤，以鋤頭為筆，以自身意念為引，進行著一場無聲的、精微到極致的“排毒疏導”！
王扒皮的告狀和趙虎可能的報復，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影傀的威脅蟄伏在黑暗深處。孫長老的目光穿透云霧。還有這身負“天陰絕脈”、身世成謎的小啞巴……
百草園的風，帶著腐骨花的余味和玄陰藤的死亡氣息，吹拂著張老野單薄的衣衫。他手中的鋤頭起落，如同在命運的泥沼中，精準地撥開一個個致命的“破綻”，為自己，也為身邊的人，清理出一條狹窄而充滿未知的……生路。
而在百草園外，通往趙教習居所的路上。
王扒皮正點頭哈腰地對著一個面色陰鷙、氣息虛浮的青年說著什么。那青年，正是趙虎！他臉色陰沉，眼神兇狠，聽完王扒皮的匯報，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小啞巴？那個賤婢敢指證我？還有那個張老野……”他眼中殺機一閃，“很好！毀我叔父根基，還敢污蔑于我！真當老子是泥捏的？王扒皮！”
“在！趙師兄您吩咐！”王扒皮諂媚地彎著腰。
“給我盯死他們！尤其是那個小啞巴！找個機會……”趙虎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做得干凈點！至于張老野，哼，孫長老想拿他當魚餌釣魚？老子偏要先把這魚餌捏碎！等叔父傷愈出關……這百草園，就是他們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