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老頭子,老漢兒......”兒子們趕緊七手八腳地扶住陳家大爺陳石山,又是掐人中,又是扯耳朵,又是揉太陽穴,好不容易才把陳家大爺?shù)难凵駟净貋怼?/p>
“哎喲,奪了我的寶貝心肝,哎喲!要了我的命了!”陳家大爺還是接受不了現(xiàn)實,一個勁兒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們先各回各家,再從長計議,如何?”阿德提議道。
“先回家去,晃過神來再說吧!”陳家大爺所見略同,有氣無力地吩咐一聲,轉(zhuǎn)頭又對女兒吼:“死丫頭,攆回家去,跪在祖宗神龕前去懺悔吧!”
陳鈴與小叔相互擔(dān)心,彼此看著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爹,再怎么著,他也不會吃了我。”陳家姑娘給他個安心的眼神,緩緩地抽出手,低聲囑咐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把事情挑明,反而好辦了,我回去磨我老漢兒,你回去磨你老爹,把那些老頑固的思想給說通。”
“嗯。言之有理。”小叔這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目送著陳鈴和陳家人離去。
他回想起第一次在集市上見到陳鈴的情景。那天她身穿背帶褲,一襲長發(fā)披肩,撐一把五彩斑斕的油紙傘,似乎顯得很害羞。當(dāng)他站在街頭,深情地凝視著她,內(nèi)心里暗暗地羨慕不已,嘀咕著:“假如讓我擁抱這女神,度過一個暖冬,那我此生就死而無憾了;如果能夠讓我與她攜手共枕而眠,那可就三生有幸了......”
于是,他厚著臉皮,上去搭腔,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也有好感,不再那么嬌羞,仿佛前世就已預(yù)約好,今生要來相會,應(yīng)驗了那一句古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已記不清兩人多少回花前月下的浪漫,傾訴相思、相戀,纏綿不已,直至墜入情網(wǎng)。他們仿佛是從現(xiàn)代21世紀(jì)穿越到150年前的古代,骨子里生來就滲透著“反封建”、“自由”、“民主”等意識,與那老是用規(guī)矩、家法約束人的時代格格不入。
待到陳家人走遠(yuǎn)了,阿福才拎著竹簍從藏身處走出來。
“大哥,你怎么才出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阿德笑著說。
“我按照你的主意做的,你不是說,先禮后兵,先學(xué)諸葛亮那樣,進(jìn)行‘舌戰(zhàn)群儒’式的‘文打’,然后有必要的話就再叫人的嗎?都讓你搶占風(fēng)頭了,我就不用上場了呀!”阿福慢吞吞地解釋道。
“哎,阿德挺厲害的嘛。多謝你們了!”小叔朝兩個侄子說,“請記得,回去,先幫我保密啊!”
“哦,為了‘小鈴鐺’,你不是回家要磨老爺子嗎?”阿德說。
“所以,我建議你,小叔,長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阿福補充道。
“唉——哪有那么容易溝通啊!”小叔長嘆一聲道,“難道你們是真不知道,在我們這一帶,陳氏與曾氏兩大家族有繞不過去、千年難解的世仇嗎?這就像喜馬拉雅山上的堅冰,終年難以融化喲!”
“好像聽誰提起過,但記不太清了,”阿德建議道,“小叔,不如你從頭講起,也好讓‘仁字輩’的后生充分了解一下咱們曾家的家事。”
“這冤家到底是怎么結(jié)上梁子的呢?”阿福添油加醋道。
“哎,好吧!”小叔也想傾訴一下,于是打開了話匣子,講起了關(guān)于曾陳兩家世仇的古音。
“那還得從當(dāng)年洪武爺平定江南說起,那可夠歷史久遠(yuǎn)的了。”小叔感嘆道。
洪武十四年,太祖爺派遣三十萬大軍兵分兩路,從東北兩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軍由郭英率兵五萬,就是從咱們永寧出發(fā)入云南的。這里是從蜀地進(jìn)出滇黔的咽喉。
郭英便按照洪武爺?shù)闹家猓粝虏筷狇v城屯糧,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這支部隊便留在了永寧世代戍守,作為補償,所有將士官升一級,子孫世襲。
在下山的路上,小叔指著山下的河灘,滔滔不絕地講述。
咱們的祖先便是其中的一名總旗官。這河灘就是老祖宗帶著弟兄和子孫們一點一點地開辟出來的。
后來,他們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來團(tuán)聚。咱們曾家就開始在這里落戶,繁衍生息了。
他走上古老的石拱橋,就又另起話頭,喋喋不休地往下講。
再說,陳家他們原本是官方人家,進(jìn)來大山里面后,大量建文皇帝的遺臣為了躲避滅門之災(zāi),舉族流放戍邊。陳家也在其中。他們就是這時候被發(fā)配永寧的,所以當(dāng)年陳家老輩是囚犯,而我們曾家老輩是看守,當(dāng)時就結(jié)下了不少梁子。
“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阿德若有所悟道,“那不是從那個時候起,兩家就老死不相往來,也不通婚了嘍!”
“的確是這樣。”小叔接著講述,“別打岔嘛!打斷我的思路,我就一時半會講不清楚了。”
永寧多山,漢族人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雜居,那些原本耕種的土地已經(jīng)被郭英和咱們軍戶占光了,陳家人是后來才到的,還是戴罪之身,只能開墾荒地,種些耐寒耐貧瘠的高粱來活口。
小樹說著,嘆口氣道:“也該是‘天無絕人之路’,陳家人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水土極其適合釀酒,于是就開始學(xué)著用高粱釀酒,漸漸地干出了名堂,連土司都來買。他們陳記酒坊的酒,遠(yuǎn)近聞名,陳家的日子自然逐漸好起來了。”
阿德聽得津津有味,覺得小叔的腦袋里藏著許多秘密似的。
后來,永樂皇帝駕崩,仁宗皇帝秉公,給建文舊臣平了反,陳家也免罪為民,他們的子弟歡欣鼓舞,又能讀書考科舉了。
咱們這邊恰恰相反,土木堡之變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衛(wèi)所舊戶更是處境艱難,咱門曾家也逃不脫大勢。那時,咱老曾家已經(jīng)在仙姑山這一帶開枝散葉,光靠原先那點兒本錢,哪能夠用呢?于是,老祖宗又集合全族之力,開了曾記酒坊,侵占了陳氏家族的利益,陳家當(dāng)然就不高興了。
“人家高興才怪呢?”阿德點了點頭。
目前為止,人家還是被霸凌的弱勢一方。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咱們曾記酒坊釀造的酒遠(yuǎn)不如陳記酒坊釀的酒那么受歡迎。哪怕用一樣的高粱,一樣的釀法,請一樣的師傅,可都不行。
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水不一樣。陳記酒坊用的是月亮井的水,釀出來的酒就是好喝。更氣人的是,那一口月亮井,其實原先是兩村人吃水的井。
陳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泉水能釀好酒的了。他們鬼得很,也不聲張,只讓別人出面弄一塊更大更平的地,換了那口月亮井。
小叔繼續(xù)講著古音,連草叢邊冒出一條蛇來,也沒有發(fā)覺。
當(dāng)時,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就忘了,就是咱家現(xiàn)在住的那個地方,那一口露天水井正是寶貝。
小叔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族的人想要把月亮井要回來,可陳家人當(dāng)然不干了。”
還好,我爺爺?shù)臓敔斠彩莻€狠角色,先在附近地方又挖了一口涼泉井,居然還真跟月亮井通起來了。打那以后,我們也能用一樣的水釀酒了,陳家用的井水卻水量大減,釀出的酒也少了一半。
“這很正常,水往低處流嘛。”阿德啞然失笑,真正的智慧往往就是這樣,樸實無華。
陳家人生意大受影響,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guī)状硕荚谛l(wèi)所做官,論打架,他們并不是對手,所以陳家人翻不起浪花來,不服氣也只能忍著。
但情況在十年前起了變化。陳家考出了個舉人,就是那陳鈴的叔公,在周邊縣當(dāng)縣太爺。
也罷,官官相護(hù)嘛。他一張狀子,告到了縣衙里,說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慘遭惡霸欺壓,自己發(fā)憤讀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脫離衛(wèi)所大戶的管制,得見青天,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小叔雖然只讀了幾年族學(xué),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人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時星光閃耀,陳家正要拿這個案子來立威,認(rèn)定咱家曾家毀了陳家的財源,官老爺把新打的那口涼泉井也判給了他們。
小叔嘆氣道:“這天底下哪里有公平?哪里有王法?誰人強都占理!誰有權(quán)有勢,誰說了算!”
曾家自然不愿意,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白不賺,不肯相讓,最終引發(fā)了兩族大械斗。
此役兩個宗族傾巢出動,連老爺爺都上了陣,結(jié)果自然是咱曾家大獲全勝,陳家讓人打得滿地找牙,傷了不少人,連陳秀才的胳膊都被你爺爺撅折了。
老爺子這么狠的嗎?阿德弄不清,那個時代的人怎么那么野蠻呢?
然后呢?阿福追問道。
然后,那年恰逢新皇帝登基之年,大赦天下。陳家當(dāng)縣太爺?shù)囊彩莻€會作妖的,以族人被毆重傷,受盡欺凌為由,向本縣令告狀。
本縣令是個昏官,也是個貪官,十分惱火。應(yīng)試的秀才們也紛紛聲援,為了平息事態(tài),便下令嚴(yán)懲打人者。
然后,大家就倒了血霉了,你爺爺因此有了牢獄之災(zāi)。好不容易四處打點活動,才讓他免罪罷官,回家耕田種地,曾家也因此傾家蕩產(chǎn),從城里搬回這仙姑山老村屋小院居住。
曾家迫不得已,還讓出了那口井。從此,再也釀不出那么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只是勉強維持生存而已。
于是,打那以后,族人痛下決心,開設(shè)族學(xué),教授后輩子弟發(fā)憤讀書,發(fā)誓要爭取出一個進(jìn)士,壓過陳家,奪回月亮井和涼泉井。
可惜,咱們遠(yuǎn)遠(yuǎn)低估了進(jìn)學(xué)的難度,十年下來,竟然連個秀才都沒中過。
小叔苦笑一聲,回到自己的丑事上來,如今陳家各方面都穩(wěn)壓咱們曾家,全族上下都憋著一股邪火,我這時候哪敢說要娶陳家姑娘呀!
那你干嘛還要招惹‘小鈴鐺’呢?阿德就很無語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福給他加油打氣,“小叔,你不是孬種!你最棒,最勇敢,是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你還小,跟你說了也不懂。小叔卻一臉沉醉到禁忌之戀,是何等刺激!偷吃的禁果分外甜。
誰說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嗎?阿德撇撇嘴,明白了。
就像大伯娘越不讓阿德讀書,阿德越讀得渾身是勁兒。阿福恍然拍掌道。
小叔癟癟嘴角,讓兩人這一說,頓時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說話間,三人已經(jīng)接近了村口,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
小樹打住話頭,叮囑兩人道,今天的事兒一定要保密,切記!趕明兒,小叔給你倆買好吃的。
兄弟倆自然乖乖地答應(yīng)。
放心,我們守口如瓶,不會多事的。
剛進(jìn)村口,阿德就看見當(dāng)差的捕快又要進(jìn)村來抓人了!
“是誰打了陳家大爺,給我站出來!”為首的捕快霸氣十足地發(fā)出了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