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入冰海最深處的巨石,被刺骨的寒冷和粘稠的黑暗緊緊包裹、拖拽。蘇涵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像有砂紙在喉嚨和肺葉上反復摩擦,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耳邊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蒼蠅在顱內振翅,又隱約夾雜著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哭腔的女聲,斷斷續續,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小小姐……醒醒……意兒……我的兒啊……別丟下嬤嬤……”
意兒?是在叫她嗎?蘇涵費力地想。她的名字是蘇涵,三十五歲,南方某市一所普通初中的英語老師。她記得最后一幕——寒假獨自去云南散心,返程的大巴在盤山公路上遭遇了突如其來的雪崩!巨大的撞擊聲、天旋地轉的翻滾、刺骨的冰冷瞬間吞噬了她……然后,就是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痛苦。
‘我這是……在醫院?’蘇涵用盡全身力氣想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得像掛了鉛塊,紋絲不動。身下的觸感也不對,不是病床的柔軟彈性,而是一種帶著潮氣的硬木板,硌得她渾身骨頭縫都在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劣質線香焚燒后的嗆人余燼,混合著一種淡淡的草藥苦澀,還有一股隱隱的、揮之不去的……霉味?像是久未通風的老屋角落散發出的氣息。
“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涌上來,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這一咳,像是炸開了混沌的冰層,蘇涵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景象讓她瞬間石化,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
低矮、灰暗的屋頂,幾根黝黑、布滿灰塵的木頭房梁,上面甚至還掛著零星的、可憐飄蕩的小片蛛網。墻壁是黃泥抹的,斑斑駁駁,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草秸。墻角堆著些破舊的木箱,其中一個箱角已經腐爛。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硬板床上,身下鋪著薄薄的、觸感粗糙的草墊,蓋著一床打了補丁、顏色發暗的藍色粗布薄被,被面硬邦邦的,幾乎感覺不到棉花的柔軟。
床邊,跪著一個身形瘦小、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褐色褙子的老婦人。老婦人頭發花白稀疏,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勉強挽著,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布滿血絲,此刻正充滿驚恐和希冀地盯著她,干裂的嘴唇哆嗦著。
“小小姐!老天爺!您可算醒了!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老婦人激動得差點撲上來,又慌忙止住,只用那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顫抖著緊緊抓住蘇涵(林婉意)放在被子外的手腕。那只手腕纖細得仿佛一碰就碎,皮膚蠟黃,透著長期營養不良的不健康色澤。
蘇涵,不,現在占據這具身體的靈魂,本能地想抽回手。但視線下移,她看到了一只完全陌生的手——小小的,皮膚因為缺乏營養透著不健康的蠟黃,手指細短,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但指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洗不去的灰垢。這不是她的手!她那雙因為常年拿粉筆有些干燥、指節分明、屬于成年女人的手去哪里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坐起(盡管這個動作引發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更猛烈的咳嗽),視線下意識地掃視整個房間,最終定格在床邊一張簡陋矮柜上擱著的一面模糊的銅鏡上。
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冰冷的銅鏡觸碰到指尖。鏡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一張稚嫩的小臉。看起來頂多八九歲的樣子,下巴尖尖的,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此刻因為驚駭而圓睜著,里面充滿了茫然和恐懼。臉色蒼白得嚇人,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嘴唇干裂起皮。頭發枯黃稀疏,勉強用一根褪色的布條束在腦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面黃肌瘦、弱不禁風的黃毛丫頭!
“呃……哇……”蘇涵感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點點酸水。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
“小小姐!”老婦人周嬤嬤(她的記憶碎片瞬間閃過這個稱呼)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幫她拍背順氣,又用一塊同樣粗糙的布巾擦拭她的嘴角和身前,動作小心翼翼,帶著深深的憐惜。
“你是誰?這是哪里?”蘇涵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卻沙啞得像破鑼,帶著明顯的童音,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驚惶。
周嬤嬤一愣,眼淚又涌了出來:“小小姐,您……您病糊涂了嗎?老奴是周嬤嬤啊!這兒……是咱們老爺任上的住處,平州府治下青石縣的縣衙后院啊。您……您前幾天高燒不退,可嚇死老奴了!”她渾濁的眼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恐懼。
平州府?縣衙后院?老爺?小小姐?碎片般的信息連同這具身體殘留的模糊記憶,如同冰水澆頭,讓蘇涵徹底清醒了,也徹底墜入冰窟。
她,蘇涵,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心智成熟的現代女性,因為一場雪崩車禍,靈魂穿越到了一個架空古代王朝——大胤朝(弘治一十八年),一個名叫林婉意的九歲小女孩身上!而這個小女孩的身份,是忠勤伯府庶出三子林致遠外放任上所生的……庶女!
更糟糕的記憶隨之涌來:她的生母顏氏,一個落魄秀才的獨女,性格溫婉,在“林婉意”八歲時因難產早逝,留下的一點微薄嫁妝和體己也被正室宋氏以“代為保管撫養”為由搜刮殆盡。她唯一的念想,是母親留給她的一塊質地低劣、紋理樸素到丑陋的青灰色雜玉平安扣,用一根褪色的紅繩系著。父親林致遠,靠著伯府庶子的身份和舉人功名,原本在一個還算富庶的大縣做縣丞,但似乎因得罪了上官或者辦事不力,不僅沒能調回京城,反而被貶到這偏遠窮困的青石小縣做縣令(品級可能未變,但地更窮,權更小)。他接到調任令后先行赴任,留下正室宋氏帶著她和幾個仆役收拾行李,隨后出發。經過幾天舟車勞頓后,到達青石縣。她出發時本就帶著幾分嬌弱不適,連日趕路的辛勞,終是催逼得寒癥加劇,化作一場洶涌的高燒。宋氏為此大發雷霆,認為她晦氣,將她們主仆趕到這最破敗、靠近馬棚、終年陰冷的偏院“聽竹苑”自生自滅,連像樣的炭火和藥材都吝于供給。
庶子的庶女!蘇涵腦子里嗡嗡作響,立刻明白了這個詞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意味著什么——卑微,不受重視,甚至可以說是這個家族里最沒有存在感和價值的一類人。難怪住在這種四處漏風、霉味沖鼻的破屋子,難怪身邊只有一個年老體衰、同樣處境艱難的老嬤嬤照顧!開局就是地獄模式!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個刻意拔高的、透著濃濃不耐煩和嫌惡的女聲:“周婆子!那丫頭還沒咽氣嗎?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晦氣!醒了就趕緊把這藥給她灌下去!省得糟踐東西!”
門簾被一只涂著鮮紅蔻丹的手粗暴地掀開,一個穿著桃紅色綢緞裙子、外罩半舊錦緞比甲的中年婦人扭著腰走了進來。她臉上抹著厚厚的劣質脂粉,也掩蓋不住眼角的刻薄和法令紋的深刻。看到倚靠在床頭、臉色慘白如紙、眼神茫然的蘇涵(林婉意),她細長的眉毛立刻擰成一團,嫌惡地用手帕用力捂了捂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令人作嘔的味道。
“喲,真醒了?命還挺硬。”婦人撇撇嘴,下巴朝身后跟著的一個低眉順眼、穿著粗布衣裳的粗使丫頭揚了揚。那丫頭手上端著一個粗陶碗,里面盛著黑漆漆、粘稠的藥汁,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土腥和腐敗氣味的刺鼻怪味。“太太……”周嬤嬤慌忙站起來,佝僂著身子行禮,身體下意識地擋在蘇涵(婉意)床前,賠著小心,聲音帶著顫抖:“多謝太太送藥來,小小姐剛醒,身子還虛,老奴……老奴稍后就喂……”
被稱作太太的婦人,正是林致遠的正室妻子宋氏。
宋氏冷哼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尖利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刮過:“虛?誰不虛?老爺俸祿就那些,養著一大家子人,偏就你們這兒事多!趕緊喝,別糟踐東西!待老爺回來看到你病成這副鬼樣子,還不得疑心是我有意作踐,生生把人磨成這樣?”她刻薄的目光掃過屋內簡單得堪稱寒酸的陳設——一張破床,一個舊柜,兩張跛腳凳子,最后落在蘇涵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上,眼神里滿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庶出的野丫頭片子,能活下來已經是福氣了,還指望著多金貴?別給你爹添亂,知道嗎?”說罷,又用手帕用力扇了扇風,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污濁了她的空氣,扭身就出去了,留下一屋子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和那碗散發著死亡氣息般的湯藥。
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光線。屋內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周嬤嬤看著那碗烏漆嘛黑的藥,又看看床上沉默不語、眼神復雜(震驚、憤怒、冰冷交織)的蘇涵,強忍著淚意和屈辱,哽咽道:“小小姐……喝藥吧,喝了……病才能好。”她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蘇涵看著那碗藥,胃里又是一陣翻攪。這藥……真的能喝嗎?顏色氣味都透著詭異。她的記憶碎片里,原主這具身體常年體弱,每次“生病”喝這種“濟生堂”大夫開的藥后,似乎也未見好轉太多,反而更虛了。結合宋氏的態度和周嬤嬤的欲言又止,這藥要么是庸醫開的劣藥,要么……根本就是為了省錢或者別的目的,故意用了差東西!以她現在虛不受補的身體,這玩意兒灌下去,不死也脫層皮。
“嬤嬤,”蘇涵開口,聲音依舊細弱,帶著孩童的虛弱感,但語氣里那種歷經世事的沉穩讓周嬤嬤愣了一下,“這藥……太燙了,涼一會兒再喝吧。”她用的是這個小身體的語言,聲音稚嫩,但措辭和語調帶著一種違和的冷靜。這是緩兵之計。
周嬤嬤看著女孩疲憊蒼白的小臉,再看看那碗藥,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憶,眼神一黯,低低應了聲“哎”,默默地把藥碗放到桌上涼著,卻再也沒提喝藥的事。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