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北風如刀,卷著地面殘存的雪粒,瘋狂抽打著青石縣每一寸裸露的土地和墻壁。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飽了墨汁的舊棉絮,沉重地壓在人們頭頂,吝嗇得連一絲陽光都不肯施舍。聽竹苑,這個坐落在林府最偏僻一角的破敗小院,此刻仿佛被整個世界的寒意遺棄,又或是被當作一塊頑固不化的冰核,牢牢凍結在季節最嚴酷的節點。空氣似乎不再是流動的氣體,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見的細小冰晶,呼吸間都帶著銳利的刺痛,仿佛下一秒就能凝成扎人的冰碴子,嗆入肺腑。
唯一象征著生氣的,是角落那盆奄奄一息的炭火。盆中可憐的幾塊劣質黑炭,烏黑、細碎、布滿縫隙,像垂死老人口中僅存的幾顆殘牙。它們費力地燃燒著,釋放出微弱到可以忽略的熱氣,伴隨著濃烈刺鼻、足以熏人落淚的劣質黑煙。這煙既不暖人,更不暖心。它盤旋在冰冷死寂的屋內,頑固地往人鼻腔、眼睛里鉆,嗆得周嬤嬤那本就沉重的咳嗽一聲緊似一聲,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她那單薄枯槁的胸腔整個掏空才罷休。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讓她佝僂的身體痛苦地蜷縮,如同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老葉。
而蜷縮在唯一一床薄得透光的舊棉絮下的晚意——那個殼子里藏著三十五歲成熟靈魂的蘇涵——此刻也只感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冰涼。手腳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嘴唇被凍得呈現出不祥的深紫色,小小的身軀在薄被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每一次細微的顫動都帶動著身下冰冷的草席發出細碎的“窸窣”聲。寒氣無孔不入,薄被、單衣、墻壁、地磚,乃至整個聽竹苑,都成了寒氣的幫兇,貪婪地汲取著她體內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
死亡般的冰冷包裹著她,但這冰冷的深處,卻有一股熾熱的力量正在瘋狂燃燒、沖撞!
“活著!必須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荒野中驟然爆裂的星火,瞬間點燃了她意識深處的草原。它不是孩童懵懂求生的本能,而是來自蘇涵三十五載人生歷練、在離異家庭夾縫中鍛造出的那份近乎偏執的堅韌與獨立。更是爺爺在她童年記憶中根植下的古老智慧——《易經》的靈光在絕境中驟然閃現:
**‘坤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看清現實!青石縣的凜冬,林府的傾軋,這身孩童的弱小軀殼,乃至周嬤嬤行將就木的病軀,都是冰冷、沉重的‘大地’。抱怨風雪嚴寒,哭泣身世凄涼,都只是徒勞的情緒宣泄,如同試圖用淚水融化堅冰——愚不可及!當務之急,是認清這‘地勢’的至陰至寒,穩住自身,像大地一樣包容接納這殘酷的現實,方能在其重壓之下尋得立錐之地。****‘巽卦: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認清現實后,要順勢而為**。在這寒冰地獄里,硬抗如螳臂當車,唯有像風(巽)一樣,無孔不入,無微不至地觀察、適應。風無形無相,卻懂得繞過障礙,鉆入縫隙。她要學的,就是這份柔韌的智慧。**‘需卦: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生機何在?如同天空積聚的云層(需卦之象),雨雖未下,但生機已在孕育。她需要在環境的嚴苛夾縫中,在周嬤嬤還能走動、自己尚未凍餓而死的有限時空里,像尋覓云層中的水汽一樣,精打細算地一點點搜刮、積累一切能維系生存的資源**!飲食宴樂?在這方寸冰窖里,一口熱水,一塊熱餅,一次咳嗽的緩解,便是她亟需的‘飲食’!她的‘宴樂’!
冰冷的環境沒有摧毀她的意志,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讓她的思維在痛楚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靜。她深知,此刻任何軟弱的情緒都是致命的奢侈品。必須行動!立刻!馬上!計劃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第一步:改善基本生存環境,保障健康——這是對抗死亡最直接的防線!
“嬤嬤……”晚意深吸一口冷得刺骨的空氣,故意讓孩童怯懦的聲音帶著更明顯的顫抖,將小小的身體在薄被下蜷得更緊,像只受驚的幼崽。她看向那只擺在搖搖晃晃破木凳上的破陶碗,里面裝著剛從院里水缸舀來的冷水。“水……好涼,”她瑟縮了一下,眼神充滿憂慮,“喝了……怕更激著咳嗽……嗓子疼得厲害……”她的理由直指周嬤嬤最掛心的問題(怕冷咳加劇),但其核心驅動力,是蘇涵刻在骨子里的現代衛生常識——絕不給病菌任何可乘之機!
周嬤嬤布滿凍瘡和老繭、指甲縫里都是黑泥的枯手,正捂著胸口,試圖壓下那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嗽。聞言,她渾濁疲憊的目光落在晚意凍得發青發紫的小臉和那雙被濃煙熏得通紅、含淚的眼睛上。那眼神刺痛了老嬤嬤的心。晚意提出的問題簡單直接卻切中要害。周嬤嬤猶豫只在一瞬——外面滴水成冰,出去一趟又得遭罪——但對小主子的心疼終究占了上風。她重重地、帶著痰音的咳了一聲,吃力地扶著冰冷的土墻站起身,步履蹣跚地挪到門邊,用盡力氣推開那扇灌滿寒風的破舊門扉。
院子里,公用的土灶像一尊冰冷的怪獸蹲在角落。灶臺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和經年累月積累的、黑乎乎油膩膩的污垢,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陳年油煙和食物腐爛混合的怪味。寒風凜冽如刀,卷起地面的浮土和零星枯草。周嬤嬤佝僂著腰,在凍得硬邦邦、寸草不生的泥地角落,小心翼翼地尋找、收集著被風吹來或殘存的枯枝敗葉。手指早已凍得麻木不聽使喚,好幾次剛撿起一撮枯草,就被一陣風刮跑。好不容易湊夠一小捧,哆哆嗦嗦地塞進冰冷的灶膛。取火的過程異常艱難,火石在凍僵的手中打滑,火星微弱得難以引燃潮濕的柴草。刺骨的寒風卷著塵土,嗆得她又一陣劇烈的咳嗽,眼眶都憋出了淚花。終于,在幾次失敗后,一小簇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苗,在枯草中顫巍巍地亮了起來。
沒有鐵壺,只有一個缺了口的粗陶大罐。周嬤嬤費力地搬過來,灌了大半罐冰水架在灶火上。水汽升騰得極其緩慢,如同凝結的生命力。在屋里的晚意,幾乎是用意念在感受著那艱難點燃的火光帶來的微弱希望。時間一點點流逝,屋內依舊冰冷刺骨,炭盆里的劣質黑炭只留下一地灰白的余燼和嗆人的余煙。周嬤嬤縮著脖子守在灶邊,用身體盡可能地護著那小小的火苗。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周嬤嬤幾乎以為等不到水開的時候,大陶罐口終于冒出了絲絲縷縷、微弱得可憐的白汽。水溫了,離滾開還差得遠,但對此刻而言,已是救命的甘霖!周嬤嬤極其小心地捧著這個不算太燙的陶罐,一步三晃地挪回屋,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用破碗舀出些許熱水,又兌了點冷水,小心翼翼地遞給晚意。
當那并不很燙、卻帶著人間溫度的水浸潤干裂疼痛的嘴唇、順著冰涼的食道滑下時,蘇涵心中無聲地吶喊——這第一步,邁出去了!
但這遠遠不夠。晚意慢慢喝著,感受著那微弱的熱力在身體里彌散。她看向周嬤嬤同樣干裂灰敗的臉,用那沾著水滴的小嘴,虛弱卻清晰地低語:“嬤嬤……臉,也擦擦……”見周嬤嬤只胡亂用冰冷的袖子抹了抹,她又補充道:“熱毛巾……舒服……”她遞過那塊粗糙不堪、干得發硬的布巾。
周嬤嬤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學著晚意的樣子,將布巾浸入溫熱的水中,然后敷在臉上。那一瞬間,被北風割裂般的干冷疼痛,仿佛得到了片刻的救贖和撫慰,連帶著肺部那火燒火燎的疼痛似乎也輕緩了一瞬。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舒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