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這小小的溫情氛圍，晚意再次扮演她的“角色”。她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著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掃視著昏暗潮濕、布滿蛛網(wǎng)塵埃的墻角，身體蜷縮起來，聲音帶著明顯的、孩童式的顫抖和恐懼：“嬤嬤……好多黑黑的蜘蛛網(wǎng)……我怕……晚上……是不是還有蟲子爬？鉆到……被子里？”她的表演天衣無縫，身體反應(yīng)真實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那陰暗角落里隱隱約約的爬動陰影、窸窸窣窣的聲響，也確實讓她這個寄居在小身體里的靈魂感到毛骨悚然！

周嬤嬤看了看小主子受驚的樣子，又看看自己剛剛因熱敷而稍感舒緩的手臉，想起了已故的小姐顏氏——那個愛干凈又體面的人。心底一聲喟嘆，雖然身體疲憊不堪，雖然明知寒冬臘月草木凋零難找，但一種混雜著對故主懷念和對現(xiàn)下生存本能的小姐的保護(hù)欲，還是讓她強撐著點了點頭。“唉，你這孩子……嬤嬤去找找看。”她又一次頂著砭骨的寒風(fēng)鉆出了屋子。

院子里更冷更荒蕪了。她幾乎翻遍了所有的墻角、旮旯，只在一個向陽的、相對沒那么透風(fēng)的破舊柴堆后面，找到了幾株還未被徹底凍死的、干枯發(fā)黃的陳年艾草，枝葉萎?dāng)。写嬉唤z若有若無的藥味。這幾根枯草，在她眼中竟顯得格外珍貴。回來后，她小心翼翼地從墻角扯下大片蛛網(wǎng)，又挪開擋道的破板凳，在炭盆那微弱得可憐的、還帶著濃煙的火光上，將枯艾草點燃。一股子辛辣、帶著特殊藥味、卻又混雜著些許陳腐氣息的濃煙猛地升騰起來，比黑炭的煙更刺鼻難聞。

“咳！咳咳！”周嬤嬤被嗆得連連后退，晚意也把小臉深深埋進(jìn)薄被里躲避。濃煙霸道地驅(qū)趕著角落里潛伏的小生命，也似乎暫時壓倒了空氣里那令人窒息的、墻壁地面散發(fā)出的陳腐霉味。那晚，令人意外地，周嬤嬤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竟似乎……稍稍少了那么一點點？也許是那熱水熱敷，也許是那艾草煙的刺激暫時轉(zhuǎn)移了肺部的燥癢？周嬤嬤沒說話，只是在她又一次咳嗽時，眼神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墻角燃盡的艾草灰燼，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還沒干透的粗糙臉頰。這點細(xì)小微妙的變化，被她默默地刻在了心里——小小姐要熱水擦臉、熏艾草，好像……真的有點用？(立足點：符合邏輯的衛(wèi)生改良，初見成效，并悄然植入對方潛意識)

***

食物，是橫亙在生存路上的第二座、更大更險峻的山峰。每天勉強送來的那點東西，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侮辱。

那點口糧：粗糙的麥麩和粟米，像粗糙的砂石，數(shù)量少得可憐，用手搓一下，便能在手掌里感到扎人的硬殼和肉眼可見的碎石、砂礫，甚至還有隱約可見的霉粒綠斑，散發(fā)著陳年米倉不通風(fēng)的霉敗氣息。所謂的“菜蔬”：不過是些早就蔫黃脫水、葉片像破布一樣軟塌塌的爛葉，或是凍壞發(fā)黑、沾滿泥濘的蘿卜纓子，往往混雜著泥土和腐爛的氣息。有時候送來的甚至明顯是主院挑剩的隔夜貨色，散發(fā)著一股酸嗖嗖的不新鮮味道。

“不能這樣吃！”蘇涵內(nèi)心在吶喊，這玩意兒吃下去，別說長身體，怕是離生病不遠(yuǎn)了！她對周嬤嬤提出要求：“嬤嬤，仔細(xì)淘，洗干凈！”她看著周嬤嬤在寒風(fēng)里端著破盆，用刺骨的井水一遍遍漂洗，手指凍得通紅，水面上漂起一層灰塵砂礫和可疑的黑色小雜質(zhì)。然后用力篩掉看得見的雜物。周嬤嬤開始不解，抱怨這樣費力水冷，糧食還更少了。

“臟東西吃了肚子疼，”晚意用孩子氣的固執(zhí)強調(diào)著最簡單的健康常識，“煮糊糊，稠點！”（利用炭盆最后一點可利用的余溫）。有時煮糊糊剩下的，晚意會指揮周嬤嬤將之?dāng)傇诨疸Q上，架在炭盆邊緣那點可憐的溫火上烤。水分被一點點烤干，形成了粗糙硌牙、如同土塊般的薄餅——“留著，餓了咬一點點。”每一絲熱量都不能浪費，每一口食物都經(jīng)過精確算計。

院子里的荒涼并非全無價值。晚意小小的身體裹著單薄外衣，在寒風(fēng)里仔細(xì)巡視著她僅有的“領(lǐng)地”——破敗院子的角落、背風(fēng)的墻根下。憑著蘇涵前世的記憶碎片和孩童對環(huán)境的好奇觀察力，她努力辨認(rèn)：“嬤嬤，這個葉子（薺菜）能吃嗎？綠綠的。”“這個紅莖莖的（馬齒莧）呢？聽娘說過……”她扮演著懵懂孩童的求知。

寒風(fēng)呼嘯，枯枝敗葉打著旋。周嬤嬤開始是懷疑且不情愿的，但看著小主子凍得發(fā)抖卻堅持尋找，再看看那少得可憐的正餐，終于嘆了口氣，開始在凍土中艱難尋找她記憶中可以食用的、頑強越冬的野菜嫩芽。薺菜早已開花過季，只找到零星幾株凍得發(fā)紫、小而堅韌的葉片。馬齒莧更是難尋，翻遍角落，也只找到幾根凍紅卻未死的莖稈，掰開來里面是微酸的汁液。數(shù)量少得可憐，但對于她們來說，是珍貴的維生素來源——蘇涵無比清楚這一點。

她們極其珍惜地收集起來，用更加寶貴的、有限的水源清洗。如何保存？“鹽！嬤嬤，放一點點鹽。”晚意指著家里僅有的一小瓦罐粗鹽，這鹽也粗礪發(fā)黃，雜質(zhì)甚多。“腌起來！”她想起了宋朝流行的腌菜技術(shù)——這是她知識背景里可以安全使用的生存技巧。周嬤嬤將信將疑，還是挑出最小的一點鹽，在破碗里把洗凈、切碎的野菜和鹽粒揉搓，塞進(jìn)另一個更小的破瓦罐。鹽分可以延緩腐敗，雖然會讓口感更差，但在寒冬，它提供了另一種維生可能，并且悄悄節(jié)省下了一點本就不多、需要用來買最劣質(zhì)蔬菜的份例銅錢！每一口糧食，每一根野菜，每一粒鹽，都在這凜冬里承載著生命的重量。她們的飲食不再是簡單的進(jìn)食，而是一場無聲的、精打細(xì)算的生存戰(zhàn)役。

***

一次契機，在不經(jīng)意間被晚意敏銳地捕捉，為她開啟了一扇意想不到的縫隙。

林府主母宋氏宴請縣尉夫人，這是大事。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斥罵聲從前院傳來，如同冰錐刺破了聽竹苑的死寂：

“沒用的東西！一點羊肉都處理不好！腥膻味還在，沖撞了貴人，我扒了你們的皮！”是宋氏尖利刻薄的聲音，伴隨著瓷器摔碎的刺耳聲響和隱約的抽泣聲。

“夫人息怒！息怒啊！小的們是照著老方子……泡了水……”廚房管事驚慌辯解的聲音。

“泡？泡頂個屁用！腥氣沖天！滾開！一群飯桶！”斥責(zé)伴隨著更響亮的摔打聲和痛苦的悶哼。前院的雞飛狗跳，隔著空曠的院子都清晰地傳到了聽竹苑破敗的門口。

周嬤嬤當(dāng)時恰好被管家臨時叫去劈一點急需的木柴（她們的卑微，使得府中雜事也時常會落到她頭上），回來時臉色發(fā)白，心有余悸地念叨著：“不得了不得了，夫人發(fā)了好大的火，阿福那個倒霉孩子……哎……”

晚意靜靜地聽著，小腦袋飛速運轉(zhuǎn)。羊，腥膻味？如何去除？前世的生活經(jīng)驗和零星的家庭知識瞬間涌上心頭。她記得，好像冷水浸泡去除血水，開水加姜蔥焯燙最能快速去除腥膻？

機會像黑暗中掠過的一線微光！

她不能直接說。一個小孩子突然說出這種廚房秘方，太可疑，太危險。但知識，是可以“走曲線”的。

她用小孩子的口吻，湊到驚魂未定的周嬤嬤身邊，扯著她的衣角，聲音帶著天真無邪的困惑和對“食物”本能的興趣：

“嬤嬤，吵什么呀？……羊肉……腥？”她皺著小鼻子，像是自己也聞到了那異味，“……怕怕……腥氣不好吃……爺爺以前好像說過……”她故意說得不太連貫，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羊……要拿涼水泡？紅紅的血泡出來？……然后用滾燙燙的水，”她伸出手指比劃著開水的樣子，“放姜……姜？放綠綠的蔥……扔進(jìn)去煮一小會兒？然后撈起來？……就不腥了？”她歪著頭，大眼睛里全是懵懂和不確定，仿佛只是在復(fù)述一個模糊的、遙遠(yuǎn)的記憶片段。

周嬤嬤此刻正為阿福的遭遇和府里緊張的氣氛而惶恐不安，晚意絮絮叨叨的“童言童語”，她聽得心不在焉，只覺得這孩子嚇到了在胡說亂想。她下意識地附和著：“嗯嗯，是不好聞……腥……”心里想的卻是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