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聯:窯煙鎖夢牽云緒
松濤崖的晨霧總比別處來得纏綿,像剛出窯的影青釉,朦朧里透著玉色的光。我和佳威踩著露水往老窯走時,鞋尖沾著的瓷土正慢慢醒透,佳威說這是“瓷在認路“——德化的老窯工都信,帶著窯土走山路,霧就不會迷眼。
老窯藏在九仙山的褶皺里,窯門爬滿了青藤,像塊被歲月釉封的瓷片。阿婆說這窯有三百年了,康熙年間燒過供瓷,窯壁上還留著當年畫工的指痕,“你看那道彎,是畫山水的老李按的,說要讓青花里的水流得更活“。佳威舉著相機湊近,鏡頭里突然映出團浮動的白影,轉頭時卻只看見霧從窯口涌出來,帶著松柴燃燒后的暖香。
“昨晚電窯開了。“阿婆的聲音從霧里鉆出來,她手里捧著個紅綢包,解開時露出兩只杯子——我的那只云紋已成深邃的霽青,云團里的“林“字泛著金星,像把碎星子燒進了釉里;佳威那只杯口的裂縫竟成了道銀線,繞著杯身轉了半圈,阿婆說這叫“金繕天成“,比刻意補的更有緣分,“就像老輩人說的,好瓷不怕裂,怕的是沒燒透心“。
拉坯區新到了批高嶺土,泛著月光白,阿婆說這是“觀音土“,德化最出名的白瓷都用它。我伸手去摸時,土塊突然在掌心沁出細汗,佳威笑著說:“它在認主呢。“他的指尖剛碰上我的手背,兩團瓷土竟慢慢粘在一起,像兩只相觸的瓷鳥在展翅。
“悟窯書店“的墻角堆著新收的老瓷片,有片民國的粉彩瓷上畫著窯工,正往窯里添柴,火苗的釉色是漸變的橘紅,阿婆說這是“火照“,能看出窯溫的高低,“畫里的人是你太爺爺,當年他燒窯時,總讓你太奶奶在窯邊烙餅,說餅香能順著火路鉆進瓷里“。佳威突然拿起那片瓷,對著光看時,竟在火苗的陰影里發現個小小的“蘭“字,和奶奶瓷片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午后的陽光突然刺破云層,照在“天空之境“的青花板上。瓷里的云海正翻涌著往松濤崖去,佳威指著其中朵云說:“像不像你昨天畫的?“我湊近看時,云影里竟浮出我們在觀景臺的影子,只是穿著藍布衫,像幅老照片被燒進了瓷里。阿婆說這是“瓷記“,老窯會把重要的時光燒成釉彩,“就像你奶奶當年,總在月圓時把心事說給瓷板聽,說等你爺爺回來,就能在青花里看見她“。
佳威突然從背包里掏出個木匣,里面是只修復好的瓷碗,碗沿缺了塊,補著金漆,像道流星落在白釉上。“這是我爸找的,“他聲音發顫,“當年公私合營時砸的那批瓷里撿的,碗底有我爺爺的號。“阿婆用指尖敲了敲碗身,“叮“的一聲清響里,霧突然在碗口凝成個小小的漩渦,像把往事從釉里旋了出來。
傍晚往回走時,看見“聚德軒“的伙計在曬釉料,各色釉水在陶盤里泛著光,鈷藍像深海,茄皮紫像晚霞,最特別的是種淡粉釉,阿婆說那是“胭脂水“,加了桃花汁和蜂蜜,燒出來的瓷會帶著花香,“你奶奶當年給你爺爺燒的定情瓷,就用了這釉“。佳威偷偷蘸了點抹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很快暈成朵桃花的形狀。
月光爬上瓷藝城的牌坊時,風鈴又開始響。我突然發現青花瓷管里藏著細小的光斑,像被瓷鎖住的星子,佳威說這是“釉里光“,只有心誠的人能看見。他握著我的手往回走,青石板上的瓷屑在月下亮得像碎玉,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兩只正在窯火里慢慢成形的瓷偶。
下聯:瓷釉含光映歲華
老窯的煙囪在晨霧里升起第一縷煙時,阿婆正往窯里插“火照“——那是片特制的瓷片,能隨窯溫變色,“等它燒成雞血紅,就知道該添柴了“。佳威蹲在窯邊看,突然指著窯壁上的道凹痕說:“這像只手。“湊近時果然發現五個指印,阿婆說這是“窯神的手印“,三百年前開窯時就有,“你太爺爺說,燒窯時只要對著手印許愿,瓷就不會變形“。
拉坯機轉起來時,新的高嶺土正在轉盤上跳舞。佳威想捏只瓷瓶,說要把九仙山的云海裝進去,他的拇指往坯心按下去時,土坯突然旋出個漩渦,像老窯的火眼在眨,我往漩渦里滴了滴松濤崖的泉水,水竟在坯心開出朵瓷花,阿婆說這是“水孕瓷魂“,比任何紋飾都珍貴。
“聚德軒“的掌柜送來塊巨大的瓷板,說是從沉船里撈的,明代的青花,畫的正是九仙山全景,只是山腰缺了塊,像被云咬了口。佳威突然想起我們在“天空之境“的合影,掏出手機比對時,缺角處竟正好能補上我們的身影,掌柜說這叫“天補瓷“,是幾輩子修來的緣分,“就像這瓷板等了四百年,就為等你們來補全它“。
阿婆的工作臺新擺了排小瓷偶,都是游客拉的坯燒的,有歪歪扭扭的小狗,有缺了腿的兔子,阿婆卻把它們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好瓷不在形,在有沒有靈氣“。她指著個掉了耳朵的娃娃說:“這是十年前個小姑娘燒的,說要送給在外地打工的爸爸,你看這娃娃的眼睛,釉色多亮,那是把思念燒進去了。“
瓷藝城的夜市開了,攤位上擺著各色瓷燈,有豬油白的蓮花燈,有霽藍的星星燈,佳威買了盞走馬燈,燈罩上畫著窯工燒瓷的場景,轉起來時窯火仿佛在流動,燈影投在地上,像片跳動的釉彩。賣燈的阿伯說這燈芯是松脂做的,“點著時,瓷里的畫就活了,能看見老窯工在跟你招手呢“。
深夜的電窯又開始升溫,火光透過觀察窗映在墻上,像幅流動的釉里紅。我和佳威趴在窗邊看,坯體在火里慢慢變透,像兩塊正在融化的月光。佳威突然握住我的手,在玻璃上呵了口氣,畫了顆心,水汽凝結的痕跡竟和我們白天捏的瓷土形狀樣,阿婆說這是“心瓷相應“,比任何盟誓都實在。
離開德化那天,阿婆送我們只瓷盒,打開時里面躺著片新燒的瓷片,上面是我和佳威的剪影,背景是九仙山的云海,阿婆說這是“窯神記“,老窯把我們的樣子刻下來了,“以后不管走到哪,看見帶云紋的瓷,就知道是家鄉在想你們“。
車窗外,瓷藝城的牌坊漸漸變成霧里的白點,風鈴的“叮叮“聲還在追著車跑。佳威握著我的手放在瓷盒上,盒里的瓷片正在發熱,像塊剛出窯的暖玉。我突然想起阿婆最后說的話:“瓷會老,釉會舊,但燒進里面的心,永遠是熱的。“
遠處的松濤崖正飄著粉色的霧,像團燒不盡的窯火,在九仙山的懷抱里,慢慢釀成歲月的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