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
幽冥界陰風如刀。
最底層的勾魂司內,鬼火幽幽,映著一張張慘白或茫然的臉。
這里是新死之魂的第一站,也是他們作為鬼差生涯的起點。
百余名新晉小鬼排著隊,正從一名面無表情的老鬼手中領取各自的勾魂牌。
云灼一襲破舊的玄紗裙,靜靜立在最偏僻的角落,如同一道融于黑暗的淡影。
她低垂著眼,感受著體內那股沉重如山的束縛。
靈力仿佛被無數銹跡斑斑的鐵鏈層層捆綁,再奮力掙扎,也僅有一絲一縷能勉強調動,堪堪維持魂體不散。
這是“封靈咒”,所有新鬼必經的考驗,旨在磨去生前銳氣,讓他們學會順從幽冥的法則。
本該是尋常的一件小事,在云灼心中卻倍感寒意刺骨。
這咒印帶給她的感覺太過熟悉,那陰冷、霸道、直透魂魄本源的禁制之力,竟與她前世在飛升祭壇上,被白靈珠暗算時打入體內的那道詭異符文同出一源。
原來如此,那場背叛的余毒,竟跨越了生死輪回,追到了這幽冥地府。
“下一個,云灼!”
唱名聲尖利刺耳,打破了云灼的沉思。
她抬起頭,默默走出角落。
負責分派的老鬼眼皮都未抬一下,隨手將一枚刻著她名字的烏木牌丟在案上。
云灼剛要伸手去拿,一只碩大的鬼爪猛地踏了上來,重重一腳,將那枚勾魂牌踹飛出去,骨碌碌滾到了墻角。
“云灼?”一個粗野的獰笑聲響起,來者正是這群新鬼的頭目,厲三刀。
他身材魁梧,滿臉橫肉,一雙三角眼透著不加掩飾的惡意,“名字倒是叫得響亮,就是不知道你這小身板,命夠不夠硬。”
周圍的新鬼們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看向云灼的目光里充滿了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意味。
在勾魂司,得罪了頭目,下場往往比魂飛魄散還要凄慘。
云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知道,任何辯解或反抗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都毫無意義,只會招來更殘忍的羞辱。
厲三刀很滿意她這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他從案上拿起另一塊任務牌,輕蔑地扔到云灼腳下:“今夜,你去陽間‘斷魂巷’,勾一個剛死的暴斃書生。記住,魂若帶不回來,你也別回來了,就在那兒當個孤魂野鬼吧!”
“斷魂巷”三個字一出,周圍的哄笑聲戛然而止,不少小鬼臉上都露出了驚懼之色。
云灼彎腰,撿起那枚冰冷光滑的任務牌,又默默走向墻角,拾起了自己那塊被踩踏的勾魂牌。
她用袖子仔細擦去上面的塵土和爪印,動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就在她轉身準備離開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湊了過來。
是阿七,一個生前因饑餓而死的少年,膽子比誰都小。
他飛快地將一截粗糙發黑的繩索塞進云灼手里,嘴唇幾乎不動地低語:“云灼姐,這是我攢下的……雖只是劣質勾魂索,但總比沒有強。你千萬小心,那斷魂巷……三年里,已經折了七個鬼差了,沒一個能囫圇著回來。”
云灼指尖觸到那冰冷的繩索,心中劃過一絲暖流。
她對阿七輕輕點了點頭,將那份微不足道的善意連同勾魂索一起收好。
通往陽間的陰陽裂隙,是一道不斷扭曲、流轉著灰暗光芒的巨大傷口。
邊緣處,無數古老玄奧的輪回符文生生滅滅,散發著令鬼魂戰栗的法則威壓。
當云灼踏入裂隙的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劇痛猛然貫穿了她的魂體!
她的靈魂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轉的漩渦,被一遍遍撕扯、碾碎,又在下一刻重組。
那裂隙邊緣流轉的輪回符文,竟與她記憶深處,前世融合幽冥本源時所見的法則波動產生了劇烈的同頻共振!
“轟——”
腦海中一聲巨響,那道由白靈珠親手布下、又被“封靈咒”加固的禁制,在這股浩瀚的法則共鳴之下,竟被沖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剎那間,被封印的前世記憶如決堤的洪流,洶涌而出,沖刷著她脆弱的魂魄。
她看見了!
看見了九天之上的飛升祭壇,曾經情同姐妹的白靈珠,在她融合本源最關鍵的時刻,臉上露出的那抹冰冷而得意的冷笑。
看見了她最信任的道侶楚厲,化作一道吞天噬地的黑影,在她被重創的瞬間,毫不猶豫地張開巨口,將她辛辛苦苦凝聚的幽冥本源一口吞噬!
她還看見了一部古籍的殘頁,在記憶的洪流中一閃而過,上面用古老的冥文寫著一行字——《玄冥真訣》第三重口訣:“魂游陰陽隙,可窺三生路。”
劇痛與徹骨的仇恨讓她幾乎崩潰,但那句口訣卻像一道驚雷,在她混亂的意識中炸響。
云灼下意識地運轉起這句殘缺的心法,原本狂暴沖撞的記憶洪流竟奇跡般地平緩下來,化作涓涓細流,與她的魂魄緩緩相融。
體內的禁制并未完全解開,但那道裂縫,卻讓她得以窺見自己力量的冰山一角。
更重要的是,那句“可窺三生路”的口訣,賦予了她一種全新的能力。
當她踉蹌著從裂隙的另一端走出,踏上陽間的土地時,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都變得不一樣了。
斷魂巷,名副其實。
巷子狹窄而深長,終年不見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血腥與怨氣混合的惡臭。
巷口歪歪扭扭地掛著一個破舊的燈籠,里面的燭火早已熄滅,只剩一截焦黑的燈芯。
云灼剛踏入巷子,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魂魄腐臭味。
巷子深處,兩具鬼差的殘骸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他們的魂體被撕得粉碎,化作點點黑色的光斑,正被一股強大的怨力緩緩吸收。
一個青面獠牙、渾身纏繞著黑氣的厲鬼,正趴在一名書生模樣的尸體上,不斷發出滿足而又痛苦的嘶吼。
那書生雙目圓睜,心口處插著一根烏黑的釘子,死狀極為凄慘。
“快跑啊!是化了形的兇煞!”
“這鬼物太厲害了,勾魂索根本鎖不住!”
幾名跟來看熱鬧的小鬼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四散奔逃,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巷口拐角的一面墻后,厲三刀探出半個腦袋,看著巷內那兇神惡煞的厲鬼,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他就是要借這厲鬼的手,除掉云灼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眼神里總帶著一股讓他不舒服的倔強的女人。
讓她死在這里,神不知鬼不覺,正好。
然而,預想中云灼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景象并沒有出現。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巷口,面對著那能輕易撕碎鬼差的厲鬼,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旁人看來,這無異于等死。
但在云灼的意識深處,世界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
借著《玄冥真訣》那句殘篇心法,她仿佛能看到無數條或明或暗的因果之線,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纏繞在巷內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鬼魂身上。
她前世曾得到過一枚“三生石碎片”,其特性便是映照因果,如今雖無法動用實物,但那份感悟卻隨著記憶的蘇醒,融入了她的魂魄本能。
她的意識掠過那些驚慌逃竄的小鬼,掠過墻后幸災樂禍的厲三刀,最終,落在了那頭厲鬼和它身下的書生尸體上。
瞬間,一幅幅破碎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
她看到,這個書生本在燈下苦讀,忽然心口劇痛,一名黑袍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后,將一枚閃爍著邪異烏光的釘子釘入他的心臟。
她看到,生死簿上,這名書生的陽壽本還有四十載,卻被一股外力強行劃掉,改為了“暴斃”。
她看到,書生的魂魄離體后,本該被引渡至幽冥,卻被那枚“篡命釘”死死鎖在陽間,日夜受邪氣侵蝕,最終理智全無,化作只知殺戮的厲鬼。
原來如此。
陽壽未盡,橫死非命,又被邪術強行滯留陽間,不得輪回。
這滔天的怨氣,才是他兇性大發的根源。
就在這一刻,那厲鬼似乎察覺到了云灼這個新鮮的“食物”,它猛地轉過頭,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鎖定了她。
下一秒,它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化作一道黑風,攜著腥臭的怨氣,直撲云灼的咽喉!
厲三刀在墻后看得心花怒放,已經準備好欣賞云灼魂飛魄散的美妙場景了。
然而,就在那利爪即將觸及云灼脖頸的瞬間,她猛然睜開了雙眼!
那雙原本沉靜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竟閃爍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寒芒。
她手腕一抖,阿七給她的那截劣質勾魂索如一條有了生命的黑蛇,破空而出!
“嗖——”
繩索沒有去捆綁厲鬼的身軀,而是以一個刁鉆無比的角度,精準地纏上了厲鬼咽喉處一個常人無法察覺的魂魄命竅!
“你陽壽未盡,乃是有人以邪術篡改生死簿,強留你在此間受苦!”
云灼的聲音清冷如冰,卻又帶著一種直擊魂魄本源的穿透力。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她將體內那一成靈力,盡數灌入從《玄冥真訣》殘篇中悟出的心法,引動了勾魂索!
劣質的勾魂索上,竟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玄光。
那光芒仿佛帶著凈化的力量,順著繩索纏繞的命竅,瞬間涌入厲鬼的魂體。
“啊——!”
厲鬼發出凄厲無比的慘嚎,那不是痛苦,更象是一種解脫。
它身上那厚重的、由怨氣和邪氣凝聚而成的黑色鎧甲,開始寸寸剝離,如同褪下一層骯臟的外殼。
青面獠牙的面孔漸漸消散,露出了書生原本清秀而痛苦的臉。
云灼手腕再次一振,勾魂索回卷,將那被成功剝離、恢復了本來面貌的書生魂魄,完整地收入了勾魂牌中。
巷子里,黑氣散盡,只余下淡淡的陰風。
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些逃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偷看的小鬼們,一個個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什么神跡。
墻后的厲三刀,臉上的獰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鐵青和難以置信。
他怎么也想不通,這個連靈力都被封印了大半的廢物,是怎么做到連正式鬼差都辦不到的事情的?
奈何橋頭,陰風凜冽,忘川河水靜靜流淌,河面上倒映著無數過往魂魄模糊的身影。
一名身穿判官袍、手持一支斑駁毛筆的老者,正閉目查驗著云灼帶回來的書生魂魄。
他便是此地的老判筆,負責核驗所有新鬼勾來的魂魄,記錄功過。
許久,老判筆緩緩睜開眼,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透著一絲罕見的驚訝。
他沙啞地開口,聲音象是兩塊墓碑在摩擦:“生死簿上,確有被外力篡改的痕跡……此魂怨氣沖天,你能將他完整帶回,實屬不易。云灼,你立首功,賞‘靈源液’一滴。”
話音剛落,厲三刀就怒氣沖沖地大步上前,指著云灼厲聲喝道:“判筆大人!她一個小小的新鬼,竟敢妄議生死簿之事,這是越權!更何況,她定是用了什么見不得光的邪門歪道,才僥幸成功,此等行徑,不罰反賞,何以服眾!”
云灼沒有理會他的咆哮,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錦囊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輕笑:“頭目大人說得義正言辭,只是不知,您藏在腰囊里的那幾顆‘陰壽丹’,可是從那些無人認領的死魂身上搜刮來的禁藥?此物能竊取魂魄余壽,滋養自身,乃是幽冥司嚴令禁止的。要不要我……當著判筆大人的面,請您打開來看看?”
厲三刀的臉色瞬間煞白,如同見了鬼一般,下意識地捂住了腰囊,色厲內荏地吼道:“你……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他話音未落,便猛地暴起,鬼爪化作利刃,直取云灼的心口,竟是想殺人滅口!
然而,他的鬼爪還未觸及云灼的衣角,一道烏光便后發先至。
老判筆不知何時已經出手,手中的判官筆輕輕一點,正點在厲三刀的命門之上。
厲三刀全身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臉上充滿了驚恐。
老判筆面無表情,判官筆凌空一劃,厲三刀腰間的錦囊自動飛出,在半空中散開,幾顆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色丹藥滾落出來。
“貪墨死魂余壽,煉制禁藥,罪加一等。”老判筆語氣冰冷,不帶一絲感情,“押入寒冰獄,監禁三日,以儆效尤!”
兩名高大的鬼卒立刻上前,將面如死灰的厲三刀拖了下去。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老判筆指尖一彈,一滴散發著瑩瑩微光、蘊含著精純能量的液體,懸浮到了云灼面前。
云灼伸出手,那滴靈源液穩穩地落入她的掌心。
感受到其中澎湃而純凈的靈力,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這不是獎賞,這是她向那些背叛者討回血債的第一滴血!
她收起靈源液,轉身準備離開。
橋頭的陰影里,一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看起來有些懶散的小鬼,穿著不合身的鬼差服,正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將一沓紙錢仔細折成一個個“糕點”的形狀,然后塞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啃”著。
似乎察覺到了云灼的目光,他抬起頭,沖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他瞇著眼,打量著云灼,然后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笑道:“有意思……你的眼睛里,有火。是那種……能把孟婆莊都燒起來的火。”
云灼心頭一凜,沒有回應,只是將目光移開,快步離去。
回到勾魂司簡陋的住處,她立刻關上門。
她攤開手掌,看著那滴珍貴無比的靈源液,這點靈力對修復她被重創的本源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但卻是撬動一切的支點。
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勾魂牌拿出來,指尖微動,靈力巧妙地一轉,竟在烏木牌的夾層中開啟了一個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儲物空間。
她將那滴靈源液藏入其中,牌子表面的靈光瞬間內斂,變得樸實無華。
做完這一切,她才松了口氣。
直接吸收靈源液,動靜太大,必然會引來不必要的窺探。
她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一個能讓她光明正大恢復靈力的地方。
她的目光,投向了遠處那座終日彌漫著藥草魂香的建筑。
幽冥司藥房。
那里,或許有她需要的東西。也或許,有她需要的……掩護。
云灼將勾魂牌重新掛回腰間,推開門,迎著幽冥界永恒的昏暗天光,朝著藥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復仇之路的基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