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魂的嘶吼匯成貫穿天地的洪流,聲浪幾乎要將忘川掀翻。
金色的神橋橫亙于幽冥之上,驅散了千萬年不化的陰翳。
那光芒是如此熾熱,如此輝煌,仿佛要將這片死寂之地徹底重塑為神域。
墨臨淵跪坐在燈心之中,凝望著那座因他與她的誓言而生的不朽金橋。
橋上光影流轉,映照出無數魂魄虔誠而狂熱的臉龐,他們的歡呼聲中,一個名字被反復吟誦,如同最古老的箴言——云灼。
然而,這一切的榮耀與新生,都及不上他懷中這個了無生息的女子。
他低下頭,視線被她蒼白的面容牢牢鎖住。
她闔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陰影,唇角那抹釋然的微笑,仿佛在告訴他,她不悔。
“你……是不是……我愛的人?”
她意識消散前最后一句氣若游絲的低語,像一根淬了劇毒的銀針,狠狠扎進墨臨淵的心臟最深處。
是,我當然是。
千百年來,天上地下,唯你一人。
可這句話,他卻無法說出口,因為此刻的她,已經聽不見了。
他記得她決絕地燃起幽蓮業火,重塑“愛契”時的眼神。
那雙曾盛滿了他身影的眼眸,在發動第三契“愿愛不朽者,共立此誓”的瞬間,變得清澈而空茫。
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她忘了。
她忘了奈何橋畔,他為她煮的第一壺茶,霧氣氤氳中,他笨拙地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她忘了萬魔窟前,他以戰神之軀為她擋下碎魂咒,銀甲破碎,神魂震蕩,卻依舊回頭對她笑言無妨的背影。
她忘了無數個在忘川盡頭共度的黃昏,兩人并肩而坐,看血色殘陽沉入無盡幽暗,共飲一杯微苦的忘川茶。
那些點點滴滴,那些他視若珍寶,支撐他度過三百年孤寂的溫情碎片,被她親手一片片從魂魄中剝離。
每剝離一分,她眉心的第九蓮裂紋便愈合一分,那虛幻的第十六瓣金蓮便凝實一分。
直到最后,她徹底忘了他,也徹底成就了她。
“我忘了你……可我還愿意愛你。”
這句話,是世間最溫柔的刀,也是最堅固的鎧甲。
墨臨淵伸出手,指尖輕顫著,描摹著她冰冷的輪廓。
他以為自己會心痛到無法呼吸,可當他觸碰到她的那一刻,心中翻涌的卻是無盡的憐惜與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忘了又如何?
只要你還在,只要你的魂核未散,我便有千萬種方法,讓你重新記起我,重新愛上我。
就像他承諾的那樣——我會讓你重新經歷一遍。
從奈何橋初遇,到我為你斷橋,再到你為我點燈。
這一次,我會做得更好,不會再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金橋的光芒漸漸穩定下來,忘川渾濁的黑水在神圣光輝的映照下,竟變得清澈了些許,能夠照見水底沉寂的枯骨。
那些曾被怨念束縛的亡魂,此刻都成了新秩序的見證者。
他們對著燈心的方向,對著那座巍峨的第十六燈,俯身跪拜,山呼海嘯般的誓言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莊嚴,更加肅穆,仿佛是在向新的天地法則宣誓。
“云灼為玄冥——”
“此世不妄!”
“此誓不滅!”
“此憶不廢!”
“此律不墮!”
“此情不燼!”
“此愛不朽!”
聲震寰宇,字字鏗鏘,化作無形的法則烙印,深刻在這片新生的幽冥地界。
云灼,這個名字,從今日起,便是這忘川兩岸、奈何橋上、輪回道前至高無上的主宰。
墨臨淵將她散落在臉頰的發絲輕輕撥開,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
他周身的銀色神火,不再是先前那般霸道凌厲,而是化作了最柔和的絲線,一圈圈將兩人包裹。
這火焰曾是戰神無往不勝的象征,此刻,卻只是一個男人想要溫暖自己愛人的最后屏障。
“你說忘了我?”他將唇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我便重新追你一次。阿灼,這一次,換我走向你。”
深淵最底,那蟄伏了萬古的魔紋第三只眼,在金橋落成的瞬間,瞳孔驟然緊縮。
那足以撼動三界的力量,讓它第一次感受到了名為“恐懼”的情緒。
它低沉的囈語在黑暗中回蕩:“情……才是最深的劫……竟能至此……”然而,這一次,它的聲音里,再無先前的輕蔑與掌控,只剩下了一絲難以置信的忌憚。
幽冥的喧囂漸漸平息,萬魂的朝拜也化作了低聲的祈禱。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只為了不打擾這對劫后重逢的愛人。
墨臨淵抱著云灼,感受著懷中那幾乎輕不可聞的重量。
他贏了,他們贏了。
他保住了她,也為她贏得了整個幽冥。
從今往后,再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分開。
他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安寧。
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姿勢,想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用自己的神力,那源自戰神血脈的銀火,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心脈,試圖溫養她那幾近崩散的魂核。
他想象著,等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即便眼神是陌生的,他也有足夠的耐心,讓她重新熟悉。
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懷中的人卻依舊沒有半點蘇醒的跡象。
那源源不斷渡入的銀火,如泥牛入海,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它們并未如他所愿那般,融入她的魂核,修補那些細微的創傷,反而只是徒勞地縈繞在她的心脈周圍,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無法寸進。
墨臨淵的動作僵住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浮起,像一株浸透了冰水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呼吸一滯。
他臉上的溫柔與堅定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困惑與驚疑。
他再次加大神力的輸出,銀火的光芒幾乎將兩人吞噬,可結果依舊。
他的力量,被她“拒絕”了。
不可能。
他們的力量早已在無數次生死關頭交融,彼此熟悉,絕無排斥的可能。
除非……
他猛地低下頭,視線死死地釘在她那張安詳美麗的臉上。
那抹微笑依舊掛在唇邊,寧靜而美好,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個甜美的夢鄉。
可不知為何,這抹安然的笑意,此刻在他眼中,卻漸漸凝成了一片永恒的死寂。
周遭的空氣,似乎也一點點變得冰冷刺骨。
剛剛才從地獄邊緣掙脫出來的狂喜,在這一刻,被一盆來自九幽之下的寒冰兜頭澆下,瞬間凍結。
不對……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那一聲“以我之魂,換她一息重生”并非虛妄的誓言,而是以戰神本源為祭品,獻給這幽冥深淵最決絕的戰書。
墨臨淵心口處,那枚染血的戰神令殘片徹底熔化,化作最滾燙的銀色神血,逆流沖刷他每一寸經脈。
銀火不再是單純的能量,而是承載了他作為上古戰神全部榮光、無盡思念與此刻決絕意志的具象化。
轟——!
銀色火焰如怒龍沖霄,不再是先前守護的姿態,而是化作了焚盡八荒的審判之焰。
戰神槍的虛影在他掌中徹底凝實,槍身之上,古老的戰紋逐一亮起,發出陣陣龍吟般的嗡鳴。
他身后的第十六盞心燈,在幽蓮業火與戰神銀焰的交織下,光芒萬丈,竟將深淵底部那恒古的黑暗驅散了百里!
那只巨大的魔紋之眼顯然未曾料到,一個幾近油盡燈枯的戰神,竟能爆發出如此毀滅性的力量。
被槍尖貫穿的瞳孔中,翻涌的黑霧不再是悄無聲息的絲線,而是化作了實質性的、粘稠如墨的怒濤,發出震懾魂魄的尖嘯。
“區區殘魂……妄圖逆天!”
一個冰冷、不含任何情感的意念自深淵底部傳來,仿佛是整個輪回法則的無情宣告。
隨著這意念的擴散,那洶涌的黑霧中浮現出無數張扭曲痛苦的面孔,皆是萬古以來被輪回碾碎、遺忘在深淵中的不甘執念。
它們被魔眼的力量喚醒,化作最惡毒的詛咒,朝著墨臨淵蜂擁而來。
“遺忘……才是歸宿!”“掙扎……徒增痛苦!”“愛恨……皆為虛妄!”
魔音貫耳,直擊神魂本源。
尋常神祇在此等沖擊下,只怕瞬間便會道心崩潰,魂飛魄散。
然而墨臨淵只是冷哼一聲,銀色的瞳眸中燃燒著不滅的戰意。
他知道,這不僅是力量的對決,更是意志的抗衡。
深淵代表著遺忘與終結,而他,此刻便要為她守住“記得”與“開始”。
“她給的,是活!”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如驚雷般炸響在每一個詛咒的嘶吼中。
他手中戰神槍一振,并非橫掃,而是以一種玄奧的軌跡在身前劃出一個完美的銀色圓環。
“戰神道·第一式·守心!”
銀環瞬間擴大,如同一面堅不可摧的神壁。
那些猙獰的鬼面撞在銀環之上,非但沒能侵入分毫,反而被其上流轉的戰神意志灼燒,發出凄厲的慘叫,化作青煙消散。
這銀環并非單純的防御,其上流轉的,正是墨臨淵對云灼那份從未動搖的守護之心。
可深淵的力量無窮無盡,一波鬼面消散,更多的黑霧又重新凝聚。
那巨大的魔眼之中,一道漆黑如虛無的光束驟然射出,目標并非墨臨淵,而是他身后那座金橋,以及橋上那萬千為云灼祈愿的魂靈!
釜底抽薪!
深淵看穿了,這第十六盞燈的力量源泉,不僅僅是墨臨淵的燃燒,更是萬魂的共情。
只要將這些魂靈的“記得”一同抹去,心燈自會熄滅。
墨臨淵臉色一白,他能擋住針對自己的攻擊,卻無法在燃燒本源的同時,分出如此龐大的力量去護住整座金橋。
他若回防,正面的魔眼必將趁虛而入,他與云灼都將萬劫不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昏迷中的云灼,那纖長的睫毛再次劇烈地顫動起來。
她的意識漂浮在一片無盡的黑暗里,寒冷、孤寂,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
她想不起自己是誰,也想不起為何會在這里。
然而,一道滾燙的暖流,裹挾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你閉的眼,我拿命叫醒了。”
那是誰的聲音?為何會如此心痛?
緊接著,更多的聲音與畫面碎片般涌來。
“姐姐……你還記得三百年前三更鼓響時……”一個怯懦的聲音響起,她仿佛看到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自己還是個懵懂的小鬼差,為一個跪在奈何橋頭的老鬼,點亮了一盞微弱的魂燈。
那一刻,她懂了,地府不止有冰冷的輪回,還有溫暖的“記得”。
“姐姐,他們都在等你醒來。”一個沉靜的女聲傳來,無數“我愛你”的臨終遺言在她耳邊回響,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將她冰冷的意識輕輕托起。
畫面一轉,是玄冥壇前,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跪地嘶吼,那張臉……為何如此熟悉,又如此讓她心如刀絞?
“云灼,記得痛,才是活著。”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如洪鐘大呂,在她魂海中刻下一個金色的“痛”字。
筆畫斷裂,墨跡消散,可那份痛楚卻無比真實地傳來。
痛……
原來,這就是痛的感覺。
不是魂魄被撕裂的劇痛,而是一種……從心底最深處蔓延開來的,混雜著酸楚、悔恨、不舍與愛戀的鈍痛。
隨著這個“痛”字被感知,她心口處,那朵由金情童獻祭的十六瓣金蓮虛影猛然一顫,與她那殘破的魂核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金蓮之上,歸源使、靜情童、終情引、心燈守……所有為她犧牲的部下們的殘影一一浮現,他們的殘念化作最純粹的養分,開始修補她魂核上的裂痕。
第九蓮虛影,那黯淡欲散的光華驟然穩定下來。
裂紋雖未消失,卻也不再蔓延。
一絲微弱卻精純的玄冥神力,自蓮心溢出,順著那無形的羈絆,涌向了第十六盞心燈。
外界,金橋之上,萬千魂靈齊齊感應到了他們信奉的神祇那蘇醒的意志。
他們不再只是被動的祈愿者,他們的信念在這一刻化作了真正的力量。
“云灼為玄冥——此世不妄,此誓不滅!”
萬魂的呼喊匯成一道洪流,沖入心燈。
燈焰剎那間暴漲,原本守護著金橋的柔和金光,瞬間化作一道堅實的金色天幕,堪堪擋住了那道漆黑的虛無光束!
墨臨淵感受到了身后傳來的磅礴助力,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知道,是她,是她在回應他!
她沒有徹底忘記,她正在回來的路上!
“深淵!”他發出一聲震天長嘯,戰意攀升至頂點,“你看好了!這便是她給這個世界,也給我的答案!”
他不再固守防御,而是主動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仿佛跨越了萬古時空,整個深淵都為之震顫。
他高舉戰神槍,槍尖直指那巨大的魔眼,周身的銀焰盡數匯于槍尖一點,凝聚成一抹極致璀璨的銀芒。
“輪回不止,戰意不休——破妄!”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片極致的寂靜。
那一點銀芒脫離槍尖,以一種超越時空的速度,精準地射入了魔眼的瞳孔深處。
下一刻,光芒吞噬了一切。
銀色的神炎在魔眼內部轟然炸開,如同在黑夜中點燃了一輪銀色的太陽。
那代表著“遺忘”與“終結”的黑霧,在代表“守護”與“記憶”的戰神之火面前,如同積雪遇陽,發出了凄厲的悲鳴,層層消融。
巨大的魔眼痛苦地扭曲、收縮,最終在不甘的嘶吼中,緩緩閉合,重新隱沒于深淵的魔紋之中。
盤踞在燈座周圍的黑霧如潮水般退去,整個深淵底部,暫時恢復了平靜。
金橋上,萬魂歡呼。
第十六盞心燈的光芒雖然不再那般熾烈奪目,卻穩定而溫暖,庇護著所有的魂靈。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然而,那漫天席卷的銀色火焰,在完成了這石破天驚的一擊后,也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量。
那股焚盡八荒的霸道氣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退,原本照亮整個深淵的銀光迅速收斂、黯淡。
墨臨淵依然保持著持槍前刺的姿勢,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座亙古不倒的豐碑,矗立在心燈之前。
只是,那桿曾攪動風云的戰神槍,槍身上的光華正在一點點隱去,重新變得虛幻。
而他身上那副由神力凝聚的銀色戰鎧,表面的光澤也開始流失,發出細微的、如同琉璃碎裂前的輕吟。
他急促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深淵中,顯得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