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自云灼唇角溢出的殷紅,在沖天而起的金黑光柱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
墨臨淵心口猛地一抽,那痛楚遠比方才戰神令碎裂時來得更為尖銳、更為真實。
他幾乎是本能地踏前一步,周身銀色神火轟然暴漲,化作一道流光試圖沖入那光柱之中,靠近那個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的身影。
然而,他被一股無形卻浩瀚無匹的力量擋了回來。
那道自孟婆湯釜中升起的玄冥本源光柱,仿佛自成一界,隔絕了九幽之內的一切。
他的銀火撞在光柱壁壘上,猶如飛蛾撲向烈日,瞬間被那金黑交織的古老神力吞噬、消解,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
“云灼!”墨臨淵低吼出聲,聲線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感到無力。
他能獨戰萬魔,能焚盡業障,卻無法穿透這區區數丈的距離。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那張因痛苦而愈發蒼白的臉,看著她身上初具雛形的神女法衣虛影,正隨著她嘴角的血跡一同明滅不定。
光柱之內,云灼并未聽見墨臨淵的呼喚。
她的五感,乃至整個神魂,都正承受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撕裂與重塑。
魂核的碎裂,并非想象中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更為恐怖的“消融”。
她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滴水,正在融入一片無垠的大海。
這片海,便是那剛剛建立連接的“萬魂共情之網”。
地府開辟以來,億萬年來隕落于此的魂靈,他們殘留的喜、怒、哀、懼、愛、惡、欲,那些未了的執念,未盡的遺憾,此刻都化作最純粹的魂力洪流,通過玄冥本源的共鳴,瘋狂地涌入她的魂核之中。
一位戰死沙場的將軍,臨終前對故土的眷戀;一位郁郁而終的才子,對未竟詩篇的嘆惋;一位苦等良人歸來的女子,那份凝固在忘川河畔的千年癡望……無數聲音,無數畫面,無數種情感,如決堤江海,沖刷著她那本就布滿裂痕的魂核。
這便是“血脈共鳴”的真相。
玄冥之主,并非僅僅是力量的執掌者,更是整個幽冥界所有魂靈情感的最終承載體。
她需要這份共情之力來徹底激活本源,可她那殘缺的魂核,卻承受不住這萬魂歸一的重量。
她終于明白了“血契斷念陣”的真正代價。
陣法斬斷的是她對墨臨淵的執念,是她前世遲疑的根源,卻也親手在她魂核的根基上,鑿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缺口。
她舍棄的那段初見時的心動記憶,不僅僅是一段過往,更是她神魂之中最溫暖、最堅實的一塊“鎮魂石”。
如今,鎮石已去,魂核中空,那狂暴涌入的玄冥本源與萬魂之力,便如無人約束的野馬,在她體內肆意沖撞,從內部將她的存在寸寸撕裂。
第九蓮的虛影在她身后劇烈搖晃,蓮心處的裂紋已然貫穿始終,金色的光華正順著裂縫不斷逸散,那是她正在飛速流逝的生命本源。
幽蓮業火仍在燃燒,卻不再是向上沖擊的力量,而是仿佛失去了薪柴,火焰的根部開始變得透明、稀薄。
“……是我還沒真正醒來。”她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自己這句話的含義。
所謂的“醒來”,不是勘破執念,不是引動本源,而是要擁有一個足以承載這幽冥天地的、完整而強大的神魂。
而她,為了得到這份力量,卻先一步毀掉了自己的容器。
墨臨淵雙目赤紅,掌心的銀火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被光柱無情地彈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死死鎖定在云灼身后的第九蓮上。
他看到了那道致命的裂痕,也瞬間想通了一切。
從她推開他的手,說“這一關得我自己走”開始;到終情引提及“血契斷念陣”;再到她毅然決然地將三生石碎片按入心口……每一個環節他都看在眼里,卻未能洞悉這背后以命相搏的酷烈真相。
她所謂的“破執”,不是放下,而是斬斷。
她用來斬斷執念的刀,正是她自己最珍貴、最核心的那一縷記憶。
她用最愛他的一瞬,作為祭品,為他,也為自己,換取了一個破除死局的機會。
這個認知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捅進墨臨淵的心臟。
他從未想過,他拼盡全力為她擋下的死劫,最終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由她自己親手還回來。
他曾以為深淵魔紋低語的“情才是劫”是指向他,如今方才徹悟,這句箴言,對她而言,同樣適用,甚至更為殘忍。
就在這時,他身后的深淵底部,那只緩緩睜開的魔紋第三眼,在短暫的跪伏之后,竟開始不安地顫動起來。
一縷縷極細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黑氣,自魔紋中溢出,悄無聲息地攀上光柱的壁壘,試圖尋找一絲縫隙滲透進去。
它仿佛嗅到了某種極致的美味——一個即將湮滅卻又充滿了神性的魂核。
光柱之內,云灼的意識已如風中殘燭,開始飄搖。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流轉著蓮紋的神女法衣虛影在凝實與潰散之間瘋狂搖擺,仿佛下一瞬就會隨著她的魂核一同化為漫天光點。
她贏得了與宿命的對賭,開啟了成神之路,可這路的起點,竟是一條通往自我湮滅的絕路。
金黑交織的光柱依舊璀璨,貫通九幽,昭示著新主的誕生。
然而,這位懸浮在力量中心的新主,生命的氣息卻在以一種無可挽回的速度,墜向冰冷的深淵。
她的雙眸依舊緊閉,長長的睫毛上,凝結了一滴血珠,欲墜未墜。
玄冥本源的光柱依舊貫通天地,神圣浩瀚,卻帶著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
云灼懸浮于光柱中心,新成的神女法衣流光溢彩,卻掩不住她嘴角的血跡。
那抹殷紅,是她破碎魂體的悲鳴。
第九朵蓮花的虛影上,蛛網般的裂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仿佛下一瞬就要徹底崩碎。
她的魂,在燃燒。
以三世溫情、七分記憶為薪,早已在漫長的破封過程中燃盡了。
如今的魂核,不過是一具脆弱的空殼,根本無法承載這足以重塑乾坤的玄冥本源。
“姐姐……本源認你,可你的魂,接不住。”
一道虛幻的、帶著顫音的身影在云灼識海中浮現,那是終情引的殘念。
它見證了云灼燃盡一切的決絕,也預見了她此刻魂飛魄散的結局。
玄冥一脈,終究要在今日斷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色的身影踏空而來,堅定地走進了光柱的外圍。
是墨臨淵。
銀色的火焰自他每一寸經脈中燃起,順著肌理蔓延,最終連漆黑的發梢都染上了一層璀璨的銀輝。
他周身的氣息暴漲,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戰神威壓,竟能與玄冥本源的威勢分庭抗禮。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戰神一族古老的禁忌秘術——魂契替劫。
以身為器,以魂為引,將本該由他人承受的神罰天劫,盡數引渡到自己身上。
施術者,必將以真魂為代價,承受萬倍的反噬,最終魂滅形消,永世不得入輪回。
可他臉上沒有半分猶豫,甚至連目光都未曾從云灼身上移開分毫。
他凝視著她蒼白而痛苦的臉,嘴角竟勾起一抹極淺的、溫柔的笑意,低沉的嗓音穿透了本源光柱的轟鳴,清晰地傳入她幾近潰散的意識里。
“你說我弱?可我弱,才能讓你欺負我?!?/p>
話音未落,他猛地抬手,將那枚早已殘破不堪的戰神令碎片,狠狠按入自己的心口。
碎片觸及血肉的瞬間,仿佛燒紅的烙鐵沒入冰水,發出一聲刺耳的“滋啦”聲。
遠古戰神的血脈徹底被引動,磅礴的銀色神力在他體內轟然共鳴。
這一幕,似乎觸動了某種亙古的契約。
一直靜立旁觀的四道身影動了。
靜情童面無表情地將一朵潔白的紙蓮拋入光柱之中。
蓮花綻放,光影流轉,其中赫然映出一幅畫面:無盡歲月之前,同樣是在這玄冥壇前,一個身披銀甲的年輕戰神跪在地上,渾身浴血,對著緊閉的傳承之門嘶聲力竭地嘶吼:“我替她死!我替她承受一切!”那張臉,與此刻的墨臨淵別無二致。
一直沉默不語的歸源使,緩緩提起手中的判官筆,在虛空中寫下六個字:“此劫,有人愿替?!弊舟E化作金光,融入了光柱。
始終守護在旁的心燈守,望著墨臨淵的背影,低聲呢喃,像是在對他,又像是在對某個遙遠的存在許下承諾:“這橋,我替你守?!?/p>
最后,是那位一直帶著詭譎笑意的金情童。
他捧著一朵虛幻的金蓮,笑聲清脆:“姐姐,恭喜,這一局你贏了。不過……下一局,才是最難的哦?!?/p>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便在笑聲中化作一道耀眼的金光,驟然消散。
而他手中那朵金蓮虛影,竟在空中凝聚成一道繁復無比的金色符紋,如流星般墜落,不偏不倚地烙印在了墨臨淵的背脊之上。
墨臨淵悶哼一聲,只覺一股全新的、詭異的力量融入體內。
他不再遲疑,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鮮血噴涌而出。
他以血為引,以指為筆,在云灼正下方的虛空中,用快得幾乎看不清的速度,刻畫下一座復雜而古老的陣法——替劫陣!
陣法成型的剎那,他心口處的戰神令碎片徹底熔化,他體內的銀火轟然炸裂,化作九道粗壯的銀色鎖鏈,呼嘯著纏繞上云灼的身體。
鎖鏈并非束縛,而是一種剝離。
它們穿透了神女法衣,溫柔而又霸道地將那些即將撐爆云灼魂體的玄冥本源之力,一絲一縷地從她體內抽離出來,引向陣法中心的墨臨淵。
每一縷本源之力涌入體內,墨臨淵的身軀就劇烈地顫抖一次。
他身上那件由神力凝聚的戰神鎧甲,開始寸寸崩解,化作銀色的光點消散。
他發梢的銀火,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
這是以生命為代價的承載。
劇痛中,云灼的神識竟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看”到了,看到墨臨淵正在為她承受著什么。
那張總是帶著些許執拗和傻氣的臉,此刻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可那雙眼睛,卻依舊牢牢地鎖定著她,充滿了不悔和……解脫?
“不準……不準替我……”
她喃喃自語,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想要掙脫那九道鎖鏈。
可她的魂體太弱了,弱到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的身軀在磅礴的力量沖刷下變得透明,看著他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看著他最終化作無數紛飛的光點,徹底融入了腳下那座用他的血與魂構建的替劫陣中。
就在墨臨淵身形徹底消散的瞬間,異變陡生!
幽深的玄冥深淵底部,那片沉寂了萬年的巨大魔紋,中央的第三只眼,毫無征兆地猛然睜開!
無盡的黑霧如決堤的潮水般洶涌而出,一個充滿怨毒與狂喜的笑聲響徹整個空間。
“哈哈哈哈!神女未立,戰神先隕!真是天助我也!”
是楚厲的殘念!
他竟借由那不知何時種下的“歸墟烙印”,在此時此刻復蘇了!
他等待的,就是這個墨臨淵身死、云灼虛弱的瞬間!
黑霧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爪,毫不猶豫地抓向那道失去了墨臨淵牽制的玄冥本源光柱!
然而,就在巨爪即將觸及光柱的剎那,那已經徹底融入陣法、消散于天地間的無數銀色光點,竟奇跡般地重新匯聚。
一道模糊的、幾乎透明的殘魂虛影在陣法上方凝聚成形,那雙緊閉的眼眸,在最后一刻,轟然睜開!
那雙眼中,沒有痛苦,沒有迷茫,只剩下燃盡一切的決絕。
“這一世,沒人再為你斷橋?!?/p>
一聲仿佛來自遠古的嘆息落下,墨臨淵的最后一縷殘魂,連同他燃盡的真魂之力,盡數化作了一道貫穿天地的銀色槍影,以一種同歸于盡的姿態,撕裂虛空,狠狠地刺向了深淵中那只巨大的魔眼!
轟——!
槍影與魔眼碰撞,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片極致的光與暗的湮滅。
銀色的槍影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光雨,消散得無影無蹤。
而那洶涌的黑霧,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淵中的狂笑聲戛然而止,只留下一聲充滿不甘的悶哼。
一切,重歸平靜。
云灼緩緩從空中落下,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她身上那件原本還帶著幾分虛幻的神女法衣,此刻已然徹底凝為實體,蓮紋流轉,神光內斂。
她頭頂那朵布滿裂紋的第九蓮虛影,在最后那場銀色光雨的沐浴下,裂紋竟奇跡般地緩緩愈合,最終變得凝實而穩定。
她成功了。
以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方式。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那里,不知何時落下了一縷尚未消散的銀色火焰,如同一顆溫柔的星辰,靜靜地燃燒著,卻不帶絲毫溫度。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
那不是魂體撕裂的痛,而是一種空洞的、仿佛有千萬根看不見的絲線,曾與另一個靈魂緊密相連,此刻卻被硬生生扯斷,又被強行塞回她體內的劇痛。
她伸出手,輕輕地、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一般,觸碰著掌心那縷銀火。
“你……是不是……”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早就……打算好了?”
沒有人回答她。
而在那無人可及的玄冥深淵最底部,那片巨大的魔紋,那只被槍影貫穿的第三只眼,在不甘地眨動了一下后,緩緩閉合。
只是這一次,在眼瞼徹底合攏的前一瞬,它的眼角,竟沁出了一滴……黑色的血。
萬魂的朝拜聲如潮水般涌來,一聲聲“玄冥歸位”震得忘川河水都泛起漣漪。
云灼立于孟婆莊前,身上由神女織骨、幽蓮為心重塑的法衣流光溢彩,蓮紋在衣擺上緩緩舒展,眉心那朵象征著她新神格的第九蓮虛影前所未有的穩固。
她本該是這幽冥地府唯一的主宰,享受無上榮光,可她此刻卻感受不到半分喜悅。
她的心口,空蕩得像個被剜去的黑淵,寒風呼嘯而過,帶不起一絲回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可她的視線,卻死死鎖在自己緊攥的指尖。
那里,一縷比月光更清冷、比星辰更孤寂的銀色火焰,正安靜地燃燒著。
那是墨臨淵留下的最后痕跡,是他戰神神魂燃盡后唯一的余溫。
萬魂的呼喊于她而言,不過是遙遠而嘈雜的背景音。
她緩緩抬手,幾片晶瑩剔透、卻帶著裂紋的三生石碎片自她掌心浮現。
她不信,不信那個男人就這么消失了。
他曾以三界為聘,以神魂為禮,只為換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曾笑著對她說,要讓她重新愛上他。
可如今,他連讓她尋找的機會都不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