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邊狐影：龍紋碎玉》
千雪把最后一口肉干抿進嘴里時，指尖還沾著松木熏過的咸香。阿翠正蹲在溪邊洗剛剝好的獸皮，聽見她吧唧嘴的聲音，回頭笑著揉她頭發：“慢些吃，下午獵隊回來若捎回麂子，我給你烤帶脆骨的那塊。”
她含著肉干點頭，眼睛卻不由自主瞟向部落西口那片青灰色的山影。西后山像頭蟄伏的巨獸，山脊線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老人們總說那山里有“吞小孩的瘴氣”，可此刻她心口那塊裹身獸皮卻微微發燙——半個時辰前，她蹲在溪邊涮獸皮時，水面突然浮起行淡藍色的字，像淬了冰的碎玉：“西后山崖底有龍涎草氣息（原身遺物）。”
“原身遺物”四個字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她心里。她是老巫十年前在山洞口撿的，裹身獸皮上繡著團深褐色的龍紋，老巫說那是“天授的印記”，卻沒人能說清這印記來自哪里。族里的藥草師阿婆曾拿著獸皮邊角看了半晌，嘆著氣說：“這龍紋是龍隱部的樣式，可惜啊，那部落百年前就沒了蹤跡，龍涎草更是只長在有龍息的地方……”
說不定能找到我是誰。這個念頭像剛破殼的雛鳥，在心里撲騰著翅膀。她偷偷把阿翠給的半塊肉干揣進獸皮袋，又溜到曬石邊撿了兩塊磨得圓潤的青石——上次追六腳兔時，這石頭幫她砸暈過擋路的刺猬。繞開修補獸欄的阿爹和織網的阿娘，她踮著腳往部落西口跑，靴底踩過晨露打濕的青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
西后山的路比她想的野。剛過山腳的矮樹叢，帶刺的藤蔓就刮破了獸皮褲腿，露出血痕也顧不上擦。她攥著裹身獸皮的龍紋處，那紋路像活過來似的，每走一步就燙一分。有次她問老巫：“我爹娘是不是龍隱部的？”老巫正用骨針穿獸筋，聞言頓了頓，只摸她的頭說：“等你能獨自翻過西后山，就知道了。”
現在她就走在翻山的路上。越往上走，樹越密得像織了張綠網，陽光漏下來只剩碎金似的光點，落在地上晃啊晃，像老巫搖的骨鈴。她累得靠在老松樹上歇腳，掏出肉干咬了小口，忽然聽見頭頂“簌簌”響——一只灰褐色的小松鼠蹲在枝椏上，圓眼睛直勾勾盯著她手里的肉干。
“給你。”她掰了小塊拋過去，松鼠叼著肉干竄進葉縫，尾巴掃落的針葉飄在她肩頭。她對著樹影笑：“你也來山里玩呀？我是來找人的。”話剛說完，又覺得自己傻，拍了拍褲子繼續往上爬。
山路漸漸陡得要手腳并用，手心被石頭磨出紅印，膝蓋也磕得生疼。她正扒著塊凸起的巖石喘氣，忽然聽見風里飄來陣嗚咽聲——輕得像小貓被踩了尾巴，卻帶著股倔勁兒，斷斷續續撓得人心慌。
她貓著腰挪過去，扒開半人高的蕨類植物往里看。
心猛地一揪。
地上的枯葉被染成了暗紅，三只灰狐正把只小金狐按在地上。灰狐的爪子陷進金狐的背，其中一只還咬著它的尾巴——那尾巴本應蓬松得像團金火，此刻卻缺了兩根尾尖，斷口處的血順著絨毛往下滴，在枯葉上洇出小血花。
小金狐看著比她見過的任何幼狐都小，金紅色的毛沾著泥和血，卻梗著脖子不肯低頭，嘴里死死叼著半塊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的紋路——千雪猛地攥緊了手，和她裹身獸皮上的龍紋分毫不差！
“把玉佩交出來！”領頭的灰狐用爪子扒金狐的嘴，尖牙齜著，“血脈不純的雜種，也配戴龍隱部的東西？”
金狐嗚咽著偏頭，把玉佩咬得更緊，琥珀色的眼睛里蒙著水光，卻硬是沒掉淚。另一只灰狐不耐煩了，張嘴就要咬金狐的耳朵：“敬酒不吃吃罰酒！”
千雪腦子一熱，摸出兜里的青石就砸了過去。
“砰！”石頭砸在灰狐腳邊的地上，濺起的泥點子糊了灰狐一臉。
三只灰狐猛地回頭，看見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丫頭，眼里先是愣，隨即翻出兇光。領頭的灰狐咧開嘴，露出尖尖的牙，喉嚨里“咕嚕”響：“哪來的小崽子，敢管老子的事？”
千雪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可看著金狐尾巴上的血，看著那半塊熟悉的玉佩，她忽然往前邁了一步，張開胳膊擋在金狐面前：“不準欺負它！”
灰狐嗤笑一聲：“就你？也配護這廢物？”
“它不是廢物！”她把另一只手也張開，像只護崽的小母獸，“而且它是我的！你們不準搶它的東西！”
這話一出，灰狐們愣了，連地上的金狐也停了掙扎。它抬起頭，透過沾著血的睫毛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水光晃了晃，像盛著兩滴要掉的露珠。
領頭的灰狐被激怒了，往前逼了兩步，爪子在地上刨出溝：“不知死活的丫頭，今天連你一起收拾！”
千雪攥緊手里的青石，后背挺得筆直。她其實怕得要命——灰狐比部落里最兇的獵狗還壯，牙尖得能咬碎骨頭。可她不能退，要是她走了，這小金狐不光玉佩會被搶，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而且它有龍紋玉佩，說不定和她的“根”連著呢。
“你敢過來，我就砸你！”她把石頭舉得高高的，聲音發顫卻沒挪腳。
灰狐低低吼著往前挪，千雪閉眼就要砸，身后忽然傳來聲細弱的“嗚”。她回頭，看見金狐竟掙開了——剛才灰狐回頭時，踩在它背上的爪子松了些。它瘸著腿站到她身側，小小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對著灰狐齜牙，喉嚨里的嗚咽聲帶著點兇相。
它居然想護著我？千雪心里一暖，剛要說話，領頭的灰狐撲了過來。她反應極快，把石頭狠狠砸過去，正砸在灰狐鼻子上。灰狐疼得“嗷”一聲后退，鼻子立刻紅了片。
“找死！”灰狐怒了，另外兩只也跟著撲上來。千雪拉著金狐往后退，才發現它后腿受了傷，走一步晃一下。眼看灰狐要撲到眼前，她急中生智，拉著金狐往旁邊的灌木叢鉆。
灌木叢密得像堵墻，灰狐追進來時被枝葉刮得“嗷嗷”叫。千雪在山里跑慣了，鉆樹叢比灰狐靈，很快就甩了段距離。“呼……呼……”她扶著樹干喘氣，低頭看金狐，它胸口起伏得厲害，尾巴上的血把她的手染紅了。
“你沒事吧？”她蹲下來想碰它的尾巴，又怕弄疼它，手懸在半空。金狐搖搖頭，抬頭看她，把嘴里的玉佩往她面前遞了遞。千雪愣了：“給我？”它點點頭，把玉佩放在她手心。玉佩是溫的，龍紋摸起來凹凸不平，和她獸皮上的對在一起，竟嚴絲合縫像一塊玉掰的。
“這玉佩……”她摩挲著玉佩，“你從哪來的？知道這龍紋是什么意思嗎？”
金狐歪著頭，好像沒聽懂，只是用腦袋蹭她的胳膊，發出輕輕的嗚咽。這時遠處傳來灰狐的叫聲，千雪心里一緊：“它們追來了，我們躲起來。”她四處看，發現不遠處崖邊有幾棵歪脖子樹，樹下藏著個山洞，洞口被藤蔓擋著。
“去那邊！”她拉著金狐的爪子往山洞挪，金狐走得慢，卻一直跟著她，沒掉隊。進了山洞，她先把藤蔓拉過來擋好，才松了口氣。山洞不大，地上鋪著層軟干草，不知道是誰鋪的。她讓金狐趴在干草上，自己蹲在旁邊，借藤蔓縫的光看它的傷口。
尾巴上的血還在流，得趕緊止血。她從獸皮袋掏出剩下的半塊肉干，又翻出一小捆牛筋草——這是她出門前偷偷從藥草師阿婆那里拿的，阿婆說這草嚼碎了敷傷口能止血。
她把肉干遞到金狐嘴邊：“先吃點，有力氣。”金狐聞了聞，抬頭看她，好像在確認。千雪笑：“吃吧，我不搶。”它這才小口吃起來，吃的時候還瞟她，像只警惕又依賴的小獸。
等它吃完，千雪拿起牛筋草，又把自己的獸皮撕了小塊。她沾了點山洞壁滲的清水，輕輕擦金狐尾巴上的血污。金狐疼得渾身一顫，卻沒動，只用爪子輕輕抓住她的衣角。
“忍忍，很快好。”她放輕動作，把牛筋草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再用獸皮小心纏好。纏的時候手指碰到它的絨毛，軟乎乎的像團暖云。“好了。”她幫它系好，松了口氣。
金狐抬起頭，用腦袋蹭她的臉，動作輕輕的，帶著感激。它的鼻子濕漉漉的，蹭得她臉頰癢。千雪忍不住笑，摸了摸它的頭：“你叫什么？我叫千雪。”金狐眨眨眼，“嗚”了一聲，好像沒名字。
“那叫你‘金團’好不好？”她看著它圓滾滾的身子，“你金黃金黃的，像團小毛球。”金團歪歪頭，用腦袋蹭她的手，像是同意了。
千雪把玉佩拿出來，和獸皮上的龍紋比對：“你這玉佩，是不是和家人分開時帶的？我身上也有一樣的龍紋。”金團的眼睛落在玉佩上，眼神暗了暗，輕輕舔了舔她的手心，往她懷里縮了縮，像想起了難過的事。
千雪沒再追問。她抱著金團靠在山洞壁上，聽著外面風吹樹葉的聲音，還有遠處灰狐偶爾的叫聲。金團在她懷里很乖，暖暖的身子貼著她，很快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它大概累壞了。
她輕輕摸它的背，看著手心的龍紋，心里的念頭越來越清：系統說崖底有龍涎草，金團有和我一樣的玉佩，說不定我們要找的，都在崖底。她低頭看熟睡的金團，小聲說：“金團，等你傷好了，我們一起去崖底看看好不好？”金團在夢里輕輕“嗚”了一聲，像是應和。
陽光慢慢西斜，藤蔓縫的光變成暖黃色。千雪抱著金團也有點困，打了個哈欠把它摟得更緊。山洞里很安靜，只有金團的呼吸聲和她的心跳聲。她不知道崖底有什么，也不知道灰狐會不會再來，可抱著懷里的小毛球，握著溫熱的玉佩，一點也不害怕了——至少不是一個人了。
風從藤蔓縫吹進來，帶著山澗的清涼，還有絲若有若無的香味——像青草混著琥珀，是阿婆說過的龍涎草味。香味是從崖底飄上來的。
她低頭看金團，笑了。等明天天亮，就帶它去崖底。不管有什么，一起面對。
夜里山風涼，千雪把裹身獸皮解下來，輕輕蓋在金團身上。金團動了動，往她懷里鉆得更緊了。她靠著山洞壁，看著洞口藤蔓的影子在地上晃，想起阿翠總說她“野得像沒韁繩的小馬”，以前她不愛聽，現在卻覺得，野點才好，才能跑這么遠，遇到金團。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窸窣聲吵醒。睜開眼，看見金團正用舌頭舔她的手，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外面天剛蒙蒙亮，藤蔓縫透進淡青色的光。她摸了摸金團的尾巴：“傷口還疼嗎？”金團搖了搖頭，用腦袋蹭她的臉。
她從獸皮袋里摸出最后一點肉干，掰成兩半，一半遞金團，一半自己吃。肉干有點硬，嚼起來費勁，可看著金團小口啃的樣子，她覺得比阿翠烤的麂子肉還香。
吃完東西，她扒開藤蔓往外看——崖邊靜悄悄的，沒灰狐的影子。“我們去崖底看看吧。”她對金團說。金團點點頭，跟著她往外走。它的腿還沒好利索，走得有點瘸，千雪就放慢腳步等著它，偶爾扶它一把。
崖邊的路很險，往下走的坡又陡又滑，得扒著路邊的灌木叢慢慢挪。金團走得很小心，時不時回頭看她，像怕她跟不上。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坡緩了些，龍涎草的香味也越來越濃。
前面出現一片洼地，長滿了半人高的草，草葉間點綴著淡紫色的小花——正是龍涎草。千雪眼睛一亮，拉著金團跑過去。龍涎草的葉子是嫩綠色的，葉脈間泛著淡淡的金光，湊近聞，香味更清了。
“真的是龍涎草！”她蹲下來仔細看，忽然發現草叢里有塊凸起的石頭，石頭上刻著字。她湊過去，認出是老巫教過的古老文字：“龍隱部舊址，護族獸眠于此。”
護族獸？她剛要問金團，就看見金團正盯著草叢深處。她順著它的目光看去，那里有個半埋在土里的木盒，盒蓋松松地扣著。她走過去，輕輕把木盒挖出來。盒子是檀木做的，上面刻著和玉佩一樣的龍紋，摸起來很光滑，不像放了很久的樣子。
她打開盒蓋，里面鋪著塊深藍色的絲絨，放著半塊玉佩——和她手里的那塊能對上！還有張獸皮卷，上面用紅顏料畫著畫：一群穿著龍紋獸皮的人圍著只金紅色的大狐貍，狐貍脖子上掛著塊完整的龍紋玉佩；后來畫面變了，山火熊熊，人們往山里跑，大狐貍叼著個小狐貍崽，把半塊玉佩塞進崽嘴里，推它往山外跑……
千雪的心跳得飛快，轉頭看金團。金團正盯著獸皮卷上的大狐貍，眼睛里蓄滿了淚，忽然“嗷”一聲撲進她懷里，用腦袋蹭她的胸口，像是在哭。
她忽然明白了。金團就是畫里的小狐貍崽，它是龍隱部的護族獸后代。而自己裹身獸皮上的龍紋，還有這半塊玉佩——說不定她的爹娘也是龍隱部的人，當年山火時把她送了出去，留下龍紋當記號。
“金團，我們找到家了。”她抱著金團，聲音有點哽咽。金團在她懷里嗚嗚地哭，尾巴輕輕掃著她的背。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灰狐的低吼。千雪猛地回頭，看見三只灰狐正站在坡上，惡狠狠地盯著她們。原來它們昨晚沒走，一直跟著蹤跡追到了這里。
“沒想到你們躲在這兒！”領頭的灰狐咧著嘴，“把玉佩交出來，饒你們不死！”
千雪把金團護在身后，撿起地上的青石：“這是我們的東西，憑什么給你！”
“敬酒不吃吃罰酒！”灰狐們撲了過來。這次千雪沒躲，她知道這是龍隱部的舊址，不能讓外人撒野。她把石頭砸向領頭的灰狐，金團也齜牙沖上去，雖然腿還瘸，卻兇得像只小豹子。
領頭的灰狐被石頭砸中眼睛，疼得亂蹦。另外兩只撲向金團，千雪撲過去抱住一只灰狐的腰，用牙咬它的耳朵——她小時候和部落的男孩打架，就靠這招贏過。灰狐疼得甩身子，千雪死死抱著不放，直到金團沖過來，用爪子撓了灰狐的臉，灰狐才“嗷”一聲跑了。
剩下的兩只灰狐見同伴跑了，也有點慌。千雪撿起石頭瞪它們：“再不走，我就砸斷你們的腿！”灰狐們對視一眼，低吼著跑了。
千雪松了口氣，腿一軟坐在地上。金團跑過來蹭她的臉，看她有沒有受傷。她笑了笑，摸它的頭：“我沒事。”
她把木盒里的半塊玉佩拿出來，和手里的兩塊拼在一起——正好是塊完整的龍紋玉佩，暖白色的玉面上，龍紋像活過來似的，泛著淡淡的光。她把玉佩掛在金團脖子上：“這是你的，該還給你。”金團用腦袋蹭她的手，把玉佩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們一起戴。”千雪把玉佩解下來，掛在兩人中間，“以后我走到哪，就帶你到哪。”金團眨了眨眼，用舌頭舔了舔她的手。
太陽升到頭頂時，千雪抱著金團往部落走。她把木盒和獸皮卷揣進懷里，龍紋玉佩在兩人中間晃著，暖烘烘的。金團趴在她懷里，尾巴輕輕搭在她的胳膊上，偶爾抬頭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快到部落口時，她看見阿翠正站在路口張望，眉頭皺得緊緊的。看見她，阿翠眼睛一亮，跑過來拉著她的手：“你這丫頭跑哪去了！急死我了！”
“阿翠，我找到東西了。”千雪把懷里的金團抱給她看，又拿出拼好的玉佩，“這是金團，它和我一樣，是龍隱部的。”
阿翠看著金團脖子上的玉佩，又看千雪裹身獸皮上的龍紋，愣了半晌，忽然紅了眼眶：“好，好……找到就好。”她摸了摸金團的頭，“以后它就是家里的一員了。”
千雪笑了，抱著金團往部落里走。陽光灑在她和金團身上，金紅色的絨毛泛著金光，龍紋玉佩在陽光下亮閃閃的。她知道，以后她再也不是沒根的孩子了——她有金團，有龍隱部的印記，還有阿翠和部落的人。
西后山的風從遠處吹過來，帶著龍涎草的香味，好像在說：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