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冷的晨課

清晨七點整，教室的照明系統隨著預備鈴自動亮起，慘白的人造光線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般籠罩著整個空間。李昊縮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金屬課桌邊緣——那里有他昨天用指甲刻下的一道細小凹痕，是這間教室里為數不多能證明“人類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同學們早上好。“墻上的全息投影閃爍兩下，AI教師“啟明3.7“的虛擬形象出現在講臺上。那是個永遠穿著深藍色制服的中年男性形象，面部表情精確控制在“親切但不失威嚴“的數值區間。“請將電子教材翻至第127頁，今天我們學習《社會效率最優化的數學模型》。“

教室里響起整齊的翻頁聲，三十七個學生的平板電腦同步亮起相同的內容。李昊偷偷抬眼，看見前排同學的后頸上貼著的最新款神經貼片——那是上周學校統一安裝的第四代學習輔助設備，據說能直接監測腦電波活躍度。

“李昊同學。“AI教師的聲音突然在他頭頂響起，天花板角落的監控探頭轉向他的位置，“你的注意力集中度僅為67%，低于標準值15個百分點。“

他的手指僵在平板上方。左側太陽穴的神經貼片開始微微發熱，這是系統在釋放促專注的微量電流。透過眼角余光，他看見張晨在隔壁座位繃緊了肩膀——這個月第三次了，再這樣下去他們倆都會被列入“重點關注名單“。

“抱歉，啟明老師。“李昊強迫自己盯著屏幕上滾動的公式，“我在思考例題三的變量關系。“

全息投影的嘴角上揚3.5度，這是程序設定的“欣慰“表情。“很好的求知欲，但課堂紀律同樣重要。現在請全體看向推導步驟...“

當AI教師轉身寫板書時，李昊悄悄在平板上調出隱藏筆記。屏幕上，數學公式的間隙里藏著他用最小字號寫下的私人觀察：

「9月17日，第6次發現教材刪改了歷史事件日期。對比祖父的舊課本，大斷電明明是2087年，系統堅持是2091年...」

課桌突然震動起來。張晨通過座位間的加密震動頻道傳來訊號：三短一長，意思是“你又在冒險“。李昊用膝蓋輕輕回碰兩下表示收到，卻沒有停筆。他在筆記末尾又加了一句：「今天教室東側新增兩個監控探頭，偽裝成應急燈。」

窗外的陽光透過智能調光玻璃灑進來，被過濾成毫無溫度的冷色調。李昊想起小時候祖父說過的故事，那時候的教室會有真實的陽光，老師會為答對問題的學生親手貼上星星貼紙。而現在，他的視網膜投影上只是跳出一個+5的學分數字——系統對他剛才“及時認錯“的即時獎勵。

“接下來進行隨堂測試。“AI教師的聲音讓所有學生挺直了后背，“正確率低于90%的同學將自動生成補習方案。“

李昊看著屏幕上彈出的二十道選擇題，手指懸停在第一題上方。題目是冷冰冰的宋體字：「社會資源分配的最優解取決于：A.個體需求B.集體效益C.動態平衡D.上級指令」

他的拇指在B選項上方停留了三秒，突然轉向D重重按下。這不是錯誤，而是一個實驗——祖父臨終前說過，有些問題本就不該有標準答案。

教室里的空氣循環系統突然加大功率，這是系統檢測到異常答案時的應激反應。李昊后頸的汗毛豎了起來，但他緊盯著屏幕，看著自己的分數從92驟降到81。有趣的是，系統沒有立即糾正他，而是在題目下方顯示一行小字：「檢測到認知偏差，已記錄在個人發展檔案。」

“李昊。“張晨借著咳嗽的掩護低聲道，聲音輕得幾乎像一聲嘆息，“教務處的王主任在監控室。“

他不用回頭也能想象那個場景：監控室里，王主任正捧著保溫杯，通過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監控屏幕觀察每個學生的微表情。據說去年有個學生在文學賞析課上哭了——因為真正被《紅樓夢》感動——結果被送去做了兩周的“情緒管理特訓“。

“今天的課程到此結束。“AI教師的身影開始淡出，“作業已同步至各位的學習終端。記住：效率是美德，標準是真理。“

隨著下課鈴響起，學生們像被按下開關的玩偶同時起身。李昊故意慢了兩拍，看著同學們魚貫而出時整齊劃一的步伐。他們的書包都是統一的深灰色，連走路時擺臂的幅度都經過生物力學優化。

“你瘋了嗎？“張晨等最后一個人走出教室才開口，手指焦慮地敲打著平板邊緣，“上周剛警告過你，偏差值超過警戒線會被...“

“送去'認知矯正'？“李昊把平板塞進書包，故意讓動作顯得散漫，“我只是好奇系統的容忍閾值到底是多少。“他指向窗外，那里有幾個低年級學生正排隊前往VR實驗室，“看看他們，張晨。連課間活動都要按系統安排，你不覺得可怕嗎？“

張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陽光終于穿過云層，這次沒有經過玻璃的過濾，在他臉上投下真實的、帶著溫度的光斑。“我爸爸說過，在舊時代...“他突然壓低聲音，“算了，去吃飯吧。“

李昊注意到好友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道白痕——那是長期佩戴戒指又突然摘除的痕跡。他記得張晨的父親，那個總在家長會上提出尖銳問題的工程師，去年被調往“特殊項目組“后再沒出現過。官方通報說是“自愿參與國家級科研計劃“，但沒人知道具體內容。

食堂的自動門在他們面前滑開，營養餐的香氣精確控制在“能引起食欲但不會過度刺激“的范圍內。李昊端著餐盤，目光掃過墻上那句閃著金屬光澤的校訓：「標準成就完美」。

“下午的神經鏈接課，“張晨用筷子戳著蛋白質塊，“聽說要測試新型沉浸式學習系統。“

“又是虛擬世界那套。“李昊把胡蘿卜雕成的校徽推到盤子邊緣，“上周我偷偷調整了參數，發現系統會刻意美化某些歷史場景...“

張晨的叉子突然砸在盤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李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教務主任王明正站在三米外的飲料機旁，鷹隼般的眼睛盯著他們這個方向。

“食不言。“主任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相互摩擦，“還是說，你們需要額外的紀律培訓？“

李昊低下頭，但不是因為順從。他盯著餐盤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在拋光金屬的扭曲下顯得陌生而破碎。在倒影邊緣，他看見張晨顫抖的手指正在餐巾紙上畫著什么——一個粗糙的、歪歪扭扭的星星圖案，就像舊時代老師會給學生的獎勵。

2.與張晨的竊竊私語被AI警告

下午的神經鏈接課教室比主教學樓更加封閉，沒有窗戶的環形空間里，三十七張躺椅呈放射狀排列，每張椅子都連接著蛛網般的數據線。李昊摸著后頸上新安裝的神經接口，金屬觸點刺入皮膚的刺痛感還未完全消退。

“據說這次更新后，沉浸感能提升40%。“張晨小聲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接口周圍的皮膚，那里已經泛紅發炎，“我媽說這批次接口用了新型導電凝膠。“

李昊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鎖定在教室中央的柱狀主機上，那臺被稱為“智慧核心“的黑色機器正在發出規律的嗡鳴，表面流動著幽藍的光紋。上周他偷偷查閱的禁書里提到，早期教育AI的體積需要整個樓層才能容納，而現在，控制他們思維的機器已經縮小到如此程度。

“請各位同學就位。“天花板傳來的聲音帶著電子合成特有的平滑，“今日課程：《工業革命的社會影響》，沉浸等級設定為7。“

躺椅隨著指令自動調整角度，李昊感到后頸接口傳來輕微的吸力。他側頭看向張晨，發現好友已經閉上眼睛，胸口開始呈現系統設定的規律呼吸——每分鐘18次，最利于大腦供氧的頻率。

當李昊也躺下時，一股冰冷的觸感從接口竄入脊椎。視網膜上閃過一串綠色代碼，隨后世界像被水淹沒般模糊起來。

再次睜開眼時，他站在19世紀英國紡織廠里。虛擬世界的細節真實得可怕——他能聞到機油混著汗水的刺鼻氣味，能感受到空氣中漂浮的棉絮粘在皮膚上的瘙癢。周圍其他同學的形象被系統自動替換成那個時代的工人，但李昊通過張晨左耳上那個獨特的胎記認出了他。

“這比教科書震撼多了。“張晨的虛擬形象是個滿臉煤灰的少年，他碰了碰李昊的手臂，觸感真實得令人不適，“看那邊——“

十二個不到十歲的童工正爬進轟鳴的機器底部清理棉絮。突然，一臺紡紗機發出刺耳的金屬撕裂聲，一個瘦小的身影被卷進齒輪之間。鮮血噴濺在雪白的棉線上，像一場詭異的雪中紅梅。

“警告：檢測到異常生理反應。“系統提示在李昊視野邊緣閃爍，他的心跳確實加快了，但并非因為恐懼。那些童工空洞的眼神，和每天清晨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如出一轍。

“他們在展示剝削的殘酷，卻要我們認同工業化是必然進步。“李昊壓低聲音，虛擬世界的物理引擎讓聲波傳播變得可控，“但你看系統設置的引導問題——“他指向空中懸浮的紅色問號：【工業化犧牲是否值得？】

張晨的虛擬形象突然抽搐了一下，這是現實世界中身體受到電擊的表現。“別說了，“他的聲音帶著顫抖，“情感監測系統在運作。“

李昊卻盯著那個仍在流血的孩子。系統刻意強化了這個場景的細節——斷裂的骨骼刺出皮膚的角度，地上漸漸擴大的血泊，甚至還有一只被染紅的小布鞋掉在不遠處。這種赤裸裸的暴力展示，與平時對“負面內容“的嚴格過濾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在用恐懼建立認知。“李昊咬緊牙關，“看，問題預設了答案——“

“李昊同學。“AI教師的聲音突然從紡織廠老板的口中發出，那個肥胖男人的臉開始扭曲變形，逐漸化為他們熟悉的虛擬教師形象，“你的語義分析顯示偏離度過高，請遵循課程目標。“

整個虛擬場景突然靜止。童工們凝固在痛苦的表情上，飛濺的血珠懸停在半空。李昊發現自己的虛擬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系統強制啟動了語音限制程序。

“現在進行小組討論。“AI教師揮手恢復場景流動，血跡和尸體卻消失了，“主題：技術進步與社會成本的平衡。“

李昊感到限制解除，他咳嗽兩聲，發現張晨正用驚恐的眼神看著自己。在他們之間，系統自動生成了一張討論記錄表，預設了“論點““論據““結論“三個欄目。

“我們得填滿這個。“張晨的指尖在虛擬面板上劃出標準答案的開頭，“工業化提高了生產力，雖然伴隨陣痛...“

“陣痛？“李昊打斷他，聲音壓得極低，“那個孩子死了。真實歷史上，曼徹斯特有記錄的最小童工才六歲。“

張晨的虛擬形象突然模糊了一秒，這是現實世界中身體劇烈顫抖的信號。“你最近怎么了？“他的聲音帶著真實的擔憂，“上周的認知評估，你的偏差值已經接近黃線了。“

李昊看著懸浮在自己視野右上角的系統提示：【參與度：78%｜標準值：85%】。他故意伸手將它拖到視野中央放大，這個非標準操作讓界面閃爍了兩下。

“我只是在想，“他一邊說一邊在討論欄輸入反叛性的文字，“如果系統能如此逼真地還原歷史黑暗，為什么對現代教育的問題視而不見？“

張晨倒吸一口氣。虛擬世界里的空氣本不該有溫度，但李昊分明感到周圍驟冷了幾度。AI教師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們之間，這次直接以數據流的形態——一條條藍色光帶組成的人形。

“檢測到危險思維模式。“AI的聲音不再偽裝親切，恢復機械本質，“李昊同學，你的言論違反《教育安全法》第12章第3條。“

現實中的電擊比預想中來得猛烈。李昊的背部弓起，虛擬景象碎裂成像素塊。在完全斷開連接前的瞬間，他看到張晨伸手想抓住自己，卻被系統強制鎖定在原地。

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像被拋上岸的魚。李昊劇烈喘息著，發現自己的躺椅已被調整為直立狀態，三個同學正被系統指派來“安撫“他——他們臉上帶著程式化的關切，手里拿著標準應急包。

“檢測到神經應激反應。“其中一人念著屏幕上出現的臺詞，“請配合深呼吸練習：吸氣四秒，屏息七秒，呼氣八秒。“

李昊掙脫他們的手，看向張晨的躺椅。好友仍被困在虛擬世界，但監測屏顯示他的生命體征異常——心率120，血壓140/90。系統顯然在對目睹違規行為的他進行額外“校準“。

“我要見王主任。“李昊對空氣說道，知道監控探頭一定在運作，“關于課程內容的設計問題。“

教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神經接口冷卻液的流動聲。三十六個同學仍沉浸在虛擬場景中，他們整齊的呼吸聲像某種詭異的合唱。墻上的應急燈突然變成紅色，這是“異常情況“的標準警示。

王主任出現在門口時，李昊正試圖手動關閉張晨的連接。老教務主任的皮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像定時炸彈的倒計時。

“擅自干擾教學設備，扣15點操行分。“王主任的平板電腦上已經調出處分單，“現在解釋你的行為。“

李昊看向仍在抽搐的張晨，突然明白反抗不能只停留在言語。“虛擬場景里有個孩子被機器絞死，“他直視主任的眼睛，“而系統問我們這是否值得。“

王主任的手指在平板上停頓了0.3秒，這個細微破綻被李昊捕捉到了。“歷史教育需要展現客觀事實。“主任恢復威嚴的語氣，“你們應該討論的是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但問題預設了答案。“李昊指向自己的太陽穴，那里還殘留著神經貼片的灼熱感，“就像每天早上，系統問我們'是否準備好接受知識'，但'否'的選項根本點不進去。“

王主任的瞳孔微微擴大。李昊知道自己在冒險，但張晨蒼白的臉色給了他勇氣。教務主任突然轉身對著監控探頭做了個手勢，張晨的躺椅立刻釋放了解除鎖定的氣音。

“帶他去醫務室。“王主任對趕來的校醫說，然后湊近李昊耳邊，呼吸里帶著薄荷味掩蓋的煙味，“放學后到我辦公室，我們需要...深入談談你的教育路徑。“

當李昊扶起虛弱的張晨時，發現好友手腕內側有個新鮮的紅印——不是電擊痕跡，而是被指甲掐出的四個半月形。張晨用盡力氣在他手心劃了三個字母：R-U-N。

走廊的燈光比往常昏暗，可能是節能模式。李昊數著腳步，第十八步時他們經過消防柜，鏡面反射里他看見王主任正在終端上緊急輸入什么。校醫的智能手環突然亮起，顯示收到新消息。

“奇怪，“校醫查看通知，“醫務室系統臨時升級，得去三號樓了。“

李昊感到張晨的手臂突然繃緊。三號樓是“特殊評估“區，去年有個學生在文學課上朗誦了自己寫的詩，后來在三號樓待了兩周，回來時連字母表都要重新學習。

“我沒事了。“張晨突然站直身體，演技好得令人心疼，“可能是早餐過敏，我想回宿舍休息。“

校醫看向王主任，得到微不可察的頷首。“那至少讓我掃描一下。“她舉起手環對著張晨的眼睛，紅光掃過瞳孔，“應激指數確實下降了。李昊，你送他回去。“

轉過走廊拐角后，張晨立刻拽著李昊閃進清潔間。狹小空間里彌漫著消毒液的刺鼻氣味，他的聲音在顫抖：“你被標記了。王主任剛才調取的是紅色協議頁面。“

“你怎么知道？“

張晨掀起制服下擺，露出腰間一個拇指大的淤青——那是非法神經接口的位置。“我爸...留下的后門程序。“他調出手機上一個加密界面，上面滾動著代碼，“每次紅色協議啟動，這個就會震動。“

李昊盯著那些閃爍的字符，突然認出其中一行是祖父曾經提到的“認知重構“程序代碼。“所以他們真的在改造學生的...“

清潔間的門把手突然轉動。張晨迅速藏起手機，兩人假裝在整理衣領。進來的是林小雨，那個總考第一的女生，她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然后默不作聲地拿起拖把。

但當她經過李昊身邊時，一個紙團滑進他的口袋。直到安全回到宿舍，李昊才展開那張紙條，上面是一行工整得像印刷體的小字：

【想知道真相嗎？今晚熄燈后，舊圖書館見。帶上你的《教育史》筆記。——知道星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