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的余韻還沒徹底消散,九月的風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鉆進了青藤覆蓋的校門。蘇夏禾攥著嶄新的錄取通知書,指腹蹭過燙金的“明德中學”四個字,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微微發皺。教學樓前的香樟樹把影子拉得老長,光斑透過葉隙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跳躍的金粉,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樟樹清香,混著遠處操場上傳來的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是獨屬于開學季的熱鬧。
她跟著人流往初一九班的教室走,白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走廊的墻壁剛刷過乳膠漆,帶著點刺鼻又新鮮的味道,公告欄里貼著鮮紅的分班名單,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排隊的小螞蟻。蘇夏禾的目光在名單上掃了三遍,終于在中間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蘇夏禾,旁邊是一串陌生的名字,像一顆顆等待被認識的糖果。教室的后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門,吱呀一聲輕響。三十多張嶄新的課桌椅擺得整整齊齊,陽光從東邊的窗戶斜射進來,在桌面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邊,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著旋??看暗膸讉€女生已經湊在一起,聲音像剛破殼的雛鳥,細軟地聊著暑假里的動畫片,其中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女生正拿著彩色鉛筆,在筆記本上畫著小兔子,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教學樓的走廊剛拖過地,泛著濕漉漉的光,墻角堆著幾盆半枯的綠蘿,葉片上還沾著沒擦凈的粉筆灰。初一九班的門牌是新換的,紅漆在陽光下亮得刺眼,蘇夏禾推開門時,手指在冰涼的金屬門把上頓了頓——教室里已經坐了大半的人,前排女生的馬尾辮隨著轉頭的動作甩起來,發尾的粉色蝴蝶結擦過桌面,帶起一陣鉛筆屑。她選了靠窗的第三排座位,剛把印著小熊圖案的書包塞進桌肚,就聽見后排傳來一陣騷動。“聽,什么聲音?”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支棱著耳朵,手指在桌角敲出細碎的節奏。蘇夏禾也屏住了呼吸,果然,一陣清晰的“咯吱——咯吱——”聲從走廊盡頭傳過來,像有人踩著落葉走過積霜的地面,又帶著種不容錯辨的利落。
那聲音越來越近,先是擦過隔壁班的門框,接著碾過走廊中央的積水,最后在九班門口停住了。教室里的竊竊私語像被掐斷的磁帶,瞬間靜得能聽見窗外銀杏果落地的悶響。蘇夏禾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看見門框里探進半個身影:那人踩著高跟鞋走進來,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篤”的一聲輕響。蘇夏禾這才看清,那是雙米白色的細跟鞋,鞋跟約莫五厘米,鞋頭嵌著圈細鉆,只見一個穿著淺藍色旗袍的身影正緩步走來,旗袍的領口和袖口繡著細碎的白蘭花,布料隨著腳步輕輕擺動,像初夏池塘里漾開的水波。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不急不緩的節奏。當那個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原本嗡嗡作響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連窗外的蟬鳴似乎都低了幾分。蘇夏禾看清了,那是位三十多歲的女老師,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幾縷碎發垂在鬢角,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走到講臺前時,旗袍的下擺輕輕掃過講臺邊緣,留下一道柔和的弧線?!按蠹液??!蔽沂悄銈兊恼Z文老師也是你們的班主任。她站在講臺中央,聲音里帶著點初秋的清潤,像冰鎮酸梅湯滑過喉嚨的涼意。蘇夏禾抬眼望去,只見她把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鬢角有兩縷碎發垂下來,被陽光染成淺金色。她沒戴眼鏡,眼睛亮得驚人,瞳仁是純粹的黑,笑起來時眼角會堆起兩彎淺紋,像被月光吻過的湖面。每個字都帶著點溫潤的調子,“接下來的三年,我們就要一起度過了?!闭f著,她轉身走向黑板。陽光恰好落在她握著粉筆的手上,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健康的粉色。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發出“吱呀”一聲輕響,一個娟秀的“尤”字慢慢浮現出來。筆畫間帶著點行書的流暢,撇捺卻又寫得格外舒展,像初春剛抽芽的柳條。“我姓尤,尤其的尤?!彼D過身,目光輕輕掃過教室,像春風拂過麥田,教室里響起細碎的吸氣聲。蘇夏禾看著黑板上那個娟秀的字,突然想起奶奶相冊里的老照片:穿旗袍的女子站在梅花樹下,也是這樣盤著頭發,眼里盛著清亮的光。只是照片里的旗袍是暗紅色的,不如眼前這件淺藍色的,在陽光下泛著湖水般的光澤?!按蠹也挥镁惺瑥慕裉炱穑覀兙褪桥笥蚜?。前排的女生突然“呀”了一聲,手里的透明膠帶滾到了過道上。那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蘇夏禾看見尤老師踩著高跟鞋走過去,旗袍的下擺隨著彎腰的動作綻開一朵小小的漣漪。她的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涂著接近膚色的指甲油,捏著膠帶邊緣遞過去時,手腕上的銀鐲子輕輕撞在一起,發出叮的脆響。
“是新膠帶呢?!彼穆曇袈湓谀桥?,像羽毛掃過心尖,“以后班級辦黑板報,說不定要請你幫忙貼畫報呢?!迸哪樢幌伦蛹t透了,連耳根都泛著粉,把膠帶攥在手里反復摩挲。蘇夏禾注意到,尤老師旗袍的袖口磨出了圈極淺的毛邊,想來是穿了有些時日,卻依舊挺括如新,像被精心呵護的舊時光。“我們做個小游戲吧?!庇壤蠋煆钠炫蹅却锾统鰝€牛皮紙信封,袋口露出半截彩色紙條,“這里有你們的名字,抽到誰,就請上來寫一句想對初中說的話。”她說話時,指尖在信封上輕輕敲著,指甲蓋反射著窗外的光,像撒了把碎星星。第一個被抽到的是后排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他攥著粉筆的手在黑板上抖個不停,寫出的字歪歪扭扭:“我想打贏校籃球隊?!庇壤蠋熜χ谂赃叜嬃藗€小小的籃球,筆觸圓潤,像顆飽滿的枇杷。緊接著站起來的是個瘦瘦高高的男生,聲音帶著點變聲期的沙?。骸拔蚁M芸忌鲜≈攸c高中!”話音剛落,教室里就響起一陣小小的笑聲。尤老師也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很有志氣,老師等著看你實現目標。”
輪到蘇夏禾的時候,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她的膝蓋撞到了桌腿,發出“咚”的悶響。走上講臺時,她看見尤老師旗袍的盤扣松了半粒,露出里面米白色的襯里,像雪地里露出的一點暖。
“別慌?!庇壤蠋煹穆曇糨p輕落在耳邊,帶著點皂角的清香,“就寫你心里最想說的?!薄拔摇蚁氚殉踔猩顚懗扇沼?。”
尤老師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鼓勵的笑意:“是個很美的想法?!彼D了頓,聲音又柔和了幾分,“文字是會發光的,等你寫滿一本,老師可以做你的第一個讀者嗎?”蘇夏禾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尤老師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像盛著星光,讓她突然不緊張了。她用力點點頭,坐下時,感覺臉頰燙燙的,心里卻像揣了顆甜甜的糖。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走廊里的宣傳欄嘩啦作響,梧桐葉打著旋兒飄進來,落在尤老師的高跟鞋邊。蘇夏禾望著她眼里的光,突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像被溫水泡開的茶,慢慢舒展了開來。尤老師站在陽光里,旗袍上的白蘭花仿佛被曬得舒展了些,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蘇夏禾看著她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個剛剛開始的初中生活,或許會像尤老師的名字一樣,是段尤其美好的時光。她回到座位時,前排的女生正偷偷往她手里塞了顆橘子糖,糖紙在陽光下泛著金箔似的光,剝開時甜香漫開來,和空氣里的香樟味纏在了一起。教室里的自我介紹還在繼續,有人說想學會打籃球,有人說要攢夠一百張動漫卡片,還有人小聲說希望作業少一點。尤老師始終微笑著聽著,時不時點點頭,筆尖在筆記本上沙沙地寫著什么,陽光落在她的發絲上給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講臺前,尤老師正低頭在教案本上寫著什么,蘇夏禾咬著橘子糖,筆尖劃過之處,粉筆灰簌簌落下,像場細小的雪。走廊里又傳來高跟鞋的“咯吱”聲,這次卻不再陌生,倒像是誰在輕輕叩響青春的門。
蘇夏禾悄悄從書包里拿出嶄新的日記本,翻開第一頁,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她抬起頭,望著講臺上那個穿著旗袍的身影,突然覺得,該寫點什么,來紀念這個被白蘭花香氣籠罩的九月清晨。風從窗外溜進來,掀起日記本的紙頁,發出嘩啦的聲響,像在應和著走廊里漸漸遠去的“咯吱”聲——那聲音里,藏著一個女孩對初中所有的期待,和一個穿旗袍的老師,帶來的第一縷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