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九月的操場烤得像塊巨大的烙鐵,紅色塑膠跑道蒸騰著刺鼻的氣味,混著操場邊野菊的淡香,在三十多度的空氣里發酵成黏稠的熱浪。蘇夏禾站在七年級九班隊伍的尾巴上,校服領口已經被冷汗浸得發皺,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縫——那里的布料早就被反復揉搓得起了毛邊。這是本周第五次跑操,前四次的掉隊記錄正躺在體育委員的本子上,字跡像嘲笑似的,每次低頭都能看見。廣播里的預備鈴剛響完最后一聲,她就聽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地撞著肋骨,震得耳膜發麻。前三次跑操的畫面突然涌上來:第三圈時眼前炸開的金星,體育委員回頭時不耐煩的皺眉,還有自己掉隊后被風掀起的衣角,像只折斷翅膀的白鳥在空曠的跑道上撲騰。
“各班級注意,開始跑操!”廣播里教導主任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蘇夏禾拼命邁著步子,卻總覺得腳下像灌了鉛。陽光把跑道曬得發燙,蒸騰起一股塑膠被烤焦的味道,混著周圍同學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壓得她喘不過氣。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像臺老舊的風箱在胸腔里扯動,眼前的隊伍漸漸變得模糊,前面同學的背影像被揉皺的紙,一片疊著一片。
“蘇夏禾!跟上!“體育委員的吼聲從斜前方傳來,帶著不耐煩的尾音。她咬著牙想加速,右腿卻突然一軟,整個人踉蹌著往旁邊歪去,手肘擦過跑道邊緣的雜草,沾了些潮濕的露水。隊伍已經拉開了兩米的距離,綠色的校服后背在陽光下晃得她眼睛發疼。她猛地加速,胸口卻像被塞進團燃燒的棉絮,灼得她眼前發黑。呼吸聲粗得像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味,喉嚨里像是卡著枚沒化完的薄荷糖,又涼又刺。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被陽光釘在跑道上,和前面整齊的影子陣列之間,裂開道越來越寬的鴻溝。第二圈剛過半,她的腳步徹底亂了。膝蓋像是生了銹的合頁,每彎一次都發出酸痛的呻吟。前面的隊伍已經變成了紅白色的細線,廣播里的音樂變得遙遠又模糊。她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像臺快要散架的鼓風機。風卷著白楊樹的葉子掠過她的臉頰,帶著點嘲弄似的涼意。
“接著跑別停下。”一只微涼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同學那種汗濕的、帶著急躁的攥握,而是輕輕的、卻穩穩的包裹。蘇夏禾猛地抬頭,秋陽正從對方肩頭斜照過來,在她發梢鍍上層金芒。是尤老師。尤老師今天穿了件淺杏色的針織衫,領口別著枚小巧的銀質胸針,深灰色的直筒裙裹著筆直的腿,腳上那雙米白色的細跟高跟鞋,鞋跟足有四厘米,此刻正穩穩地扎在發燙的跑道上。眼角的細紋在陽光下看得清晰,卻像浸了溫水的絲綢,柔和得能化開秋陽的燥意。
“老師……”蘇夏禾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帶著哭腔的沙啞。她看見尤老師的額角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到下頜線,在陽光下閃成細小的光點。“我們就在隊尾,慢慢跑。”尤老師的聲音像含著塊冰,清清涼涼地漫進她焦灼的心里。她沒有拉著蘇夏禾往前趕,反而牽著她往隊伍最后挪了挪,剛好站在綠色長龍的尾巴尖上,像給這條長龍安了個溫柔的錨。跑操音樂的鼓點重重地砸在地上,尤老師的高跟鞋跟著節奏輕輕點地,發出“嗒、嗒”的聲響。她調整了一下握著蘇夏禾的姿勢,把手指插進她汗濕的指縫,牢牢扣住:“看著我的腳,跟我一起。”
蘇夏禾低下頭,看見那雙米白色的高跟鞋在紅色跑道上畫出細碎的軌跡。鞋跟敲在塑膠上的聲音很特別,不像運動鞋那樣沉悶,帶著點清脆的回響,像是在給她打著隱秘的節拍。尤老師的步幅很小,卻很穩,每一步都踩在鼓點的間隙里,像在跳一支無聲的舞。
風突然變大了,卷著白楊樹的葉子撲過來。一片巴掌大的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尤老師的肩頭,她沒抬手去拂,只是偏了偏頭,讓葉子順著襯衫滑下去。蘇夏禾盯著那片葉子墜落在跑道上,突然發現自己的呼吸好像沒那么急了。尤老師的手心很涼,帶著點護手霜的茉莉香,把她汗濕的手包裹得剛剛好,既不松也不緊。“吸氣時抬高腿,呼氣時落地。”尤老師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尾音被風吹得有些散。蘇夏禾跟著照做,吸氣時感覺有股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去,膝蓋的酸痛似乎減輕了些。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尤老師的高跟鞋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怪的韻律——“啪嗒、啪嗒”,像兩只互相陪伴的小獸在慢慢踱步。第三圈跑到主席臺附近時,尤老師的腳步慢了些。蘇夏禾感覺到她握著自己的手緊了緊,低頭看見她的高跟鞋跟卡在了跑道的接縫處,鞋跟微微有些變形。尤老師皺了下眉,輕輕一抬腳,鞋跟“咔“地一聲彈了出來,她踉蹌了一下,蘇夏禾下意識地往她那邊靠了靠,兩個人的肩膀輕輕撞在一起,尤老師身上的針織開衫蹭過她的胳膊,帶著柔軟的暖意。“老師,您的鞋跟……”蘇夏禾突然注意到,尤老師右腳的鞋跟有點歪,米白色的鞋面沾了不少灰塵,甚至還有點跑道的紅色印記。尤老師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沒關系,這鞋早就該換了。“可蘇夏禾分明看見她站起來時,腳踝處的皮膚已經被磨得發紅,像片被夕陽染透的云彩。
蘇夏禾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熱流。她想起上周自己掉隊后,躲在操場角落的香樟樹下哭,尤老師就是這樣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教室的。那天她的手也是這么涼,帶著淡淡的茉莉香。此刻掌心傳來的溫度,和那天一模一樣。
第四圈開始時,廣播里的音樂換成了輕快的鋼琴曲。尤老師的腳步似乎也變得輕快了些,她微微側過頭,發梢掃過蘇夏禾的臉頰,帶著點洗發水的檸檬香。“你看前面,”她朝隊伍前方抬了抬下巴,“我們離前面的同學越來越近了。”
蘇夏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前面那個紅白色的背影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小點,已經能看清對方校服后印著的“明德中學”字樣。她的腳步突然變得有力起來,膝蓋的酸痛好像被什么東西蓋住了,只剩下尤老師手心傳來的溫度,和高跟鞋“嗒嗒”的節拍。云層突然遮住了秋陽,風里多了些涼爽。白楊樹葉不再那么刺眼,綠得像浸在溪水里。跑道邊的野菊開得正旺,黃色的花瓣被曬得微微卷曲,卻依舊仰著臉。尤老師的針織衫被風吹得貼在背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像株在風中輕輕搖曳的蘆葦。尤老師的手始終沒有松開蘇夏禾,她們的步伐越來越協調,像是一對配合默契的舞者。蘇夏禾能感覺到老師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但她的手依舊穩如磐石,給了蘇夏禾無窮的力量。她看著老師手腕上那只細細的銀鐲子,隨著跑步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為她們加油鼓勁。
“最后半圈了。”尤老師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喘息,握著她的手也收緊了些。蘇夏禾能感覺到她的指尖在微微發顫,想來是穿著高跟鞋跑這么久,腳一定疼得厲害。她突然想停下來,卻被尤老師輕輕往前帶了帶:“別停,我們一起到終點。”終點線就在操場盡頭的香樟樹下。那棵樹的樹干上還留著往屆學生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深褐色的樹皮上沾著片不知是誰掉落的銀杏葉。蘇夏禾盯著那片銀杏葉,跟著尤老師的節奏步步靠近。她的呼吸雖然還急,卻不再灼痛喉嚨,腳步也穩了許多,甚至能偶爾抬頭看看天上的云。
音樂結束的瞬間,她們剛好跑到香樟樹下。尤老師松開手的那一刻,蘇夏禾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和她的緊緊粘在起,全是汗,卻點不覺得黏膩。尤老師扶著樹干輕輕喘氣,胸口起伏得厲害,淺杏色的針織衫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漬,像幅暈開的水墨畫。她彎腰活動著腳踝,把高跟鞋脫下來放在邊,露出的腳背上有幾道清晰的紅痕,像被琴弦勒過似的。“老師,您的腳……”蘇夏禾的聲音哽咽了,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砸在礦泉水瓶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尤老師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汗珠,卻笑得格外明亮。她伸手拂去蘇夏禾額前的碎發,指尖的涼意讓蘇夏禾打了個輕顫:“你看,我們跑下來了。”她的目光落在遠處重新集合的隊伍上,又轉回來看著蘇夏禾,“其實你比自己想的要勇敢,只是需要個人陪你找到節奏。”白楊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她的話。蘇夏禾看著尤老師腳背上的紅痕,突然覺得心里某個發緊的地方松開了。她想起剛才跑過主席臺時,校長溫和的目光;想起跑道邊倔強綻放的月季;想起尤老師衣襟上那只“白蝴蝶”;想起那串“嗒嗒”的腳步聲,像串溫暖的音符,刻進了這個滾燙的秋日。
后來每次跑操,蘇夏禾都會自覺站在隊伍的最后,卻再也沒有掉過隊。她總能聽見風里傳來細碎的“嗒嗒”聲,像尤老師的高跟鞋在為她伴奏。有時她會抬頭看向操場邊的香樟樹,仿佛能看見那個穿著淺杏色針織衫的身影,正朝她笑著揮手,腳下的高跟鞋踩出輕快的節奏,陪她跑過個又個秋天的大課間。
而那棵香樟樹,總在風里輕輕搖晃,把那些關于堅持、陪伴與勇氣的秘密,藏進每片飄落的葉子里,在跑道盡頭投下片溫柔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