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的窗戶被推開,吱呀聲在寂靜的清晨里傳得老遠,門楣上的木匾刻著清雋的三個字——忘憂居。
宋沅費勁地將一壇新釀從酒窖抱出。宋滿看見宋沅的動作,立刻小跑過來,“哎呀我來搬,你的舊傷,陰雨天莫不是又要酸?”
“哪有那么嬌氣,老毛病,早習慣了。”宋沅借著巧勁把酒壇挪到了墻根放穩,“去把柜臺擦一遍,今日松苓釀該開新壇了。”
“好!”宋滿脆生生應著,麻溜地轉身鉆進店里。
忘憂居臨河,由兩間鋪子打通,前院寬敞。店門一打開,酒香便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門外的寒意,這香味先是新糧蒸熟的清甜,接著是窖藏陳釀的厚重,最后,如同雪后初霽松林的清冽氣息悠開,纏繞鼻尖,沁人心脾。
這便是忘憂居的鎮店之寶——松苓釀。
店內陳設簡單,堂中擺著幾張方桌,一些條凳,數把小椅。靠墻是一溜酒壇,泥封嚴實,壇身貼著不同的字樣。最深處是柜臺,后面的架子上,排滿了大小不一的酒瓶和待沽的散酒壇子。
宋沅走到柜臺后整理賬本,她低垂的眼睫,在清瘦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
“阿姐,”宋滿擦完桌子,又跑過來,歪著頭看她記賬,眼里滿是崇拜,“你記性可真好,去年臘月里,東街張屠戶賒的那三斤燒刀子,還有上個月初七陳貨郎多付的十個銅板,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宋沅筆下未停,“糊口的營生,馬虎不得。”她抬頭看向門外,霧靄又散開了一些,石板路上已有了三三兩兩的人影走動。
柳溪鎮的一天,在這松苓釀的香氣里,蘇醒了。
日頭漸漸爬高,酒肆也開始熱鬧起來,店內的熟客大多是鎮上營生的手藝人、小販,也有幾個路過的行商。
“老規矩,一碟鹽煮豆,二兩燒刀子!”劉栓子剛從碼頭卸完貨,帶著一身汗氣在門口椅子上坐下,嗓門洪亮。
宋沅轉身從靠墻的酒壇里打出一提燒酒,倒入陶碗,酒線拉得又細又直,穩穩落入碗中,一滴未灑。
“宋丫頭這手倒酒的功夫,”旁邊的老篾匠嘬了一口酒,瞇著眼稱贊道,“瞧著就舒坦!”
“吳老爹謬贊了。”宋沅將酒碗放在桌上,又端上一碟冒著熱氣的鹽煮豆。
宋滿在幾張桌子間穿梭,添酒、送小菜,臉上始終掛笑。“許嬸兒,您的酒溫好啦,慢用。”
她手腳麻利,嘴又甜,鄰里熟客們都很喜歡她,不時有人笑著逗她兩句。
“阿滿真是越發水靈了,過幾年阿嬸給你說婆家!”
“許嬸兒盡瞎說,我要跟著我阿姐,把忘憂居開得紅紅火火!”阿滿叉著腰,故意鼓著腮幫子,惹得眾人一陣哄笑。
宋沅在柜臺后擦拭著酒瓶,周遭的喧囂,仿佛都被她隔開了一層,像喧鬧集市里一隅安靜的港灣。
臨窗的位置,坐著一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藍布直裰,桌上放著一壺清釀,還有一沓裁好的素箋和筆墨。此刻低著頭,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
宋滿提著酒壺,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沈先生,給您添點酒?”
書生聞聲抬頭,眉眼溫潤,“有勞。”
“您客氣啦。”宋滿給他杯中添了七八分滿的清釀,好奇地瞟向他手下的素箋,“沈先生又在寫詩?”
“不過是些即景的拙句,聊以自遣。”
一場雨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河面上濺起水花,一時間只剩下喧囂的雨聲。
“喲,這雨說下就下!”坐在外頭的客人忙往里挪。
宋滿小跑著去關窗戶,“好大的雨啊。”
宋沅放下手中的酒牌,走到門邊,望著外面水汽彌漫的天地,遠處的石橋和柳樹都模糊了輪廓。
“這雨下得,一時半刻怕是停不了嘍。”吳老爹啜著酒,望著門外,慢悠悠地說。
“可不是,”劉栓子抹了把臉,“河灘上的貨不知道蓋好沒,淋濕了東家要罵娘的。”他雖這么說,身子卻沒動,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困住了。
宋滿給幾位客人送上熱茶。
沈諫舟擱下筆,目光也投向窗外的雨幕。等雨勢小了些,他惦記著下午學堂的課,便起身結賬,撐傘匆匆離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后,吳老爹神秘兮兮地對劉栓子說道:“你知道這位沈先生什么來頭不?”
“不就是西街私塾的教書先生?長得倒是一表人才。”劉栓子剝著鹽豆答道。
吳老爹側過身子,壓低聲音,“我聽碼頭上的貨郎說,這位可能是哪個大世家的公子咧!”
劉栓子搖搖頭,“世家公子跑咱這窮鄉僻壤之地做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吧。”吳老爹端起酒碗,又嘬了一口,“那些大戶人家規矩多,爭家產爭得頭破血流。這位沈先生,八成是來咱們這兒躲清靜來的。”
宋滿不知何時也擠了過來,“真的嗎?那沈先生會不會是什么官員的兒子?”
“少說閑話。”宋沅輕敲妹妹的額頭,宋滿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向后院。
吳老爹見劉栓子和宋沅不接茬,又嘀嘀咕咕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喝酒。
空氣里,水霧混合著酒香,倒真有幾分忘憂之意了。
雨勢雖小了些,卻仍淅淅瀝瀝地下著。忘憂居的客人陸續散去,后院的灶房里,宋滿正蹲在灶臺前生火,宋沅挽起袖子,淘洗著青菜。
“阿姐,今兒個吳老爹說的,你覺得是真的嗎?沈先生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宋沅將洗凈的菜葉瀝在竹篩里,“莫要多說閑話,沈先生是讀書人,自有他的道理。”
“我就是覺得,”宋滿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一聲竄高,“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上次我給他添酒,看見他袖口里襯的料子可精細了,鎮上根本買不到。”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深究。”鍋里熱油滋啦作響,宋滿吸了吸鼻子,湊過來看,“阿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不一會兒,簡單的兩菜一湯便擺上了飯桌。宋沅望著跳動的燭火:“阿滿,你想過離開柳溪鎮嗎?”
宋滿正咬著臘肉,聞言一愣,“離開?去哪兒?”
“比如,去更大的地方看看。”宋沅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雨夜的寧靜。
宋滿放下筷子,認真想了想,“我還沒去過其他地方呢,但現在就挺好,有阿姐,有忘憂居,街坊鄰居也都熟識。”
她認真地看著宋沅的眼睛,“阿姐想走嗎?”
宋沅目光深遠,“只是隨口一問。”
“阿姐是不是想爹娘了?”宋滿聲音軟了幾分。
燭火爆了個燈花,宋沅良久才回答:“也不知他們是否還健在。”
宋滿鼻子一酸,伸手握住姐姐微涼的手指,“我會一直陪著阿姐的。”
雨聲中,兩人的影子被燭光拉長,投在斑駁的墻上,交織成一幅溫暖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