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jié)的帝京,如同被打翻的星河寶盒,傾瀉下滿城流光溢彩。長街兩側(cè),花燈如晝,龍燈、魚燈、蓮花燈、走馬燈……形態(tài)各異,爭奇斗艷,將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糖人、炸果子、桂花甜酒的甜香,還有爆竹燃盡后的硫磺氣息,混合著人聲鼎沸的喧囂。
人群摩肩接踵,歡聲笑語匯成巨大的聲浪。錦衣華服的公子小姐、粗布短打的尋常百姓、嬉笑追逐的垂髫孩童、相互依偎的眷侶……在這片名為“太平”的絢爛光影里,各自尋找著屬于自己的歡愉與期盼。
柳青青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靛青色粗布棉襖裙,外面罩著一件半舊的同色斗篷,將大半張臉隱在兜帽的陰影里。她身邊只跟著一個同樣穿著樸素、容貌敦厚、名叫“春草”的小丫鬟——翠珠已被她用“身體不適,需靜養(yǎng)調(diào)換”為由,暫時打發(fā)去伺候蘇姨娘了。眼前的春草,是蘇姨娘從莊子上帶來的一個老實巴交的丫頭,勝在沉默寡言,忠心可靠。
她混跡在洶涌的人潮中,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珠,悄無聲息。璀璨的燈火映在她眼底,卻激不起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冷寂。
散心?不。
這是她等待已久的機會。
元宵燈會,人潮洶涌,三教九流匯聚,信息魚龍混雜,正是渾水摸魚的絕佳時機。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遇見”一個人——一個在前世王府通奸案中,扮演了關(guān)鍵“奸夫”角色的男人:趙四。
此時的他,還不是王府里那個被收買、栽贓她的車夫,只是帝京西市街頭一個混吃等死、專干些偷雞摸狗、拐帶稚童等下作勾當(dāng)?shù)臐娖せ旎臁?/p>
柳青青的腳步看似隨意,實則目標(biāo)明確,悄然偏離了最繁華的御街主道,轉(zhuǎn)入了一條名為“碾兒胡同”的僻靜支巷。巷子遠(yuǎn)離主干道,只有零星幾盞昏暗的燈籠在寒風(fēng)中搖曳,照亮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投下幢幢鬼影。喧囂的熱鬧被高墻隔斷,巷內(nèi)顯得格外清冷寂靜,只有遠(yuǎn)處隱隱傳來的模糊聲浪,更襯托出此地的陰暗與寒意。
“小姐…我們…來這兒做什么?這邊…沒什么燈看…”春草有些不安地扯了扯柳青青的衣袖,小聲道。這條巷子太偏了,讓她本能的感到害怕。
“等人。”柳青青言簡意賅,聲音在兜帽下顯得格外低沉。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巷子深處堆疊的雜物和黑暗的角落。根據(jù)前世后來追查到的、關(guān)于趙四早年活動軌跡的蛛絲馬跡,結(jié)合最近幾天暗中打探的零星消息,這里是趙四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時常盤桓的窩點之一,尤其今晚人多眼雜,是他們下手拐帶落單孩童的“良機”。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風(fēng)吹過窄巷,卷起地上的碎屑紙片,嗚嗚作響。春草凍得微微發(fā)抖,緊緊貼著柳青青。就在她幾乎要再次開口詢問時——
一個黑影趿拉著破草鞋,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diào),搖搖晃晃地從另一條更黑暗的岔巷拐了出來。那人約莫二十多歲,身材瘦長,穿著一件油膩破爛的灰褐色短褐,頭發(fā)蓬亂如草,眼白渾濁,眼角帶著不懷好意的邪氣,正是目標(biāo)人物——趙四!他懷里似乎還揣著什么東西,用塊破布裹著,鼓鼓囊囊。
目標(biāo)出現(xiàn)!
柳青青眼神瞬間一凝!宛如寒潭起波。她微微側(cè)身,將春草擋在身后靠墻的陰影處,低聲道:“躲在這里,無論發(fā)生什么,不準(zhǔn)出來,不準(zhǔn)出聲。”
不等春草反應(yīng),柳青青已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幾個無聲而迅捷的墊步,瞬間出現(xiàn)在趙四身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誰?!”趙四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來人,驚得踉蹌后退一步,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破布包。待看清擋路的竟是個身形纖細(xì)、披著斗篷的女子時,他臉上的驚怒瞬間化作了輕佻的淫邪和兇狠:“哪兒來的小娘皮?敢擋大爺?shù)穆罚炕畹貌荒汀痹捯粑绰洌陀X得眼前一花,喉嚨猛地一緊!一只冰冷如鐵鉗般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精準(zhǔn)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力道之大,將他后面所有的污言穢語都掐死在了喉嚨里!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來!趙四頓時魂飛魄散!他拼命掙扎,試圖扳開那鐵鉗般的手指,卻發(fā)現(xiàn)那看似纖細(xì)的手腕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紋絲不動!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渾濁的眼珠因為驚恐而暴凸,嘴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
“趙四,西市一霸?”一個冰冷的、毫無情緒起伏的女聲在狹窄幽暗的巷子里響起,如同從九幽地獄吹來的寒風(fēng),直透骨髓,“三天前,城南甜水井胡同口,那個被你用兩個糖人騙走、賣給‘燕子李’的五歲女童,‘囡囡’?半月前,城隍廟后墻根,那個被你同伴打暈拖上驢車、送去通州碼頭‘福壽堂’當(dāng)學(xué)徒(實為暗窯雛妓)的七歲小子,‘柱子’?”
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地點,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如同精準(zhǔn)的鋼針,狠狠扎進趙四的腦海!
趙四的掙扎驟然停頓!眼里的淫邪和兇狠被徹底的、巨大的驚恐取代!這些事他做得隱秘,除了他和那幾個同伙,幾乎天衣無縫!這個女人…她怎么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她是誰?!難道是官府密探?!不!不像!
趁趙四被巨大的恐懼震懾住的瞬間,柳青青扼住他喉嚨的手微微一松,另一只手如同毒蛇般探出,快!準(zhǔn)!狠!猛地將他懷里那個用破布包裹的東西抽出!
“唔!我的東西!”趙四驚恐地想去搶,但喉嚨的壓迫感讓他根本無法用力。
柳青青根本不屑打開那包裹,只將那物事冷冷地往他腳邊一扔。包裹散開,露出幾件半舊的、明顯是孩童穿的衣物和一串劣質(zhì)的銅錢。柳青青根本看都不看,聲音依舊冰冷徹骨,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知道的事實:
“這就是你今晚的‘收成’?還是那孩子身上的衣服?”
趙四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像是離水的魚。他知道,對方不僅知道他過去的罪惡,還掌握著他此刻正在進行的骯臟勾當(dāng)!
柳青青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她空出的那只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寬大的斗篷袖口中,取出了一卷疊得整整齊齊的粗糙熟宣紙。她沒有打開,只用捏著紙張邊緣的、帶著薄繭的指尖,對著巷子墻壁上那盞昏暗搖晃的油燈,極其巧妙地調(diào)整了角度。
昏黃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紙背,清晰地映照出幾張模糊卻觸目驚心的畫面輪廓!
趙四的眼睛陡然瞪大到極致!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猛烈收縮!
燈影憧憧間,映在墻上的是——
一張扭曲驚惶的小女孩的臉(依稀是囡囡)!旁邊是她被強行推搡上黑棚驢車的輪廓!
一張是他趙四的背影,正和一個滿臉橫肉的男子(‘燕子李’的模樣!)在街頭暗處進行骯臟交易的模糊構(gòu)圖!
還有一張,是在一條河邊蘆葦蕩里,他正彎腰拖拽一個昏迷男童腿腳的剪影!背景遠(yuǎn)處,依稀可見“福壽堂”那特有的邪氣燈籠一角!
這些畫面顯然是精心描繪后影印出來的,雖然線條粗獷模糊,缺乏細(xì)節(jié),但人物的特征、場景的關(guān)鍵標(biāo)識,在這些關(guān)鍵線索的相互印證下,指向性無比明確!尤其是將他趙四的面部輪廓和身形特點,描繪得極具識別度!
“不!不可能!你…你是人是鬼?!”趙四渾身篩糠般顫抖,一股腥臊的尿臊味猛地彌漫開來,他竟被嚇得當(dāng)場失禁!這些畫面太過駭人!仿佛有一只無所不在的眼睛,在他每一次犯罪時都冷冷地注視著他,并記錄了下來!
“我是誰不重要。”柳青青的聲音如同來自幽冥,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重要的是,這些東西,明天太陽下山之前,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五城兵馬司衙門或者刑部總捕頭的案頭上。到那時,等待你的,是三千六百刀魚鱗剮?還是腰斬兩段喂野狗?”
“饒命!仙女饒命!大人饒命!”趙四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其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將冰冷污穢的青石板磕得砰砰作響,涕淚橫流,“小的錯了!小的是畜生!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萬死不辭!求大人給條活路!求您了!”
柳青青微微松開扼住他咽喉的手,冰冷的聲音沒有絲毫波動:“收起你的眼淚。給我聽著。”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一字一句,如同最苛刻的毒咒烙印在趙四的靈魂里:“從今以后,你的命是我的。我需要你,成為我在外面的眼睛和耳朵。西街‘燕子李’那伙人,城北‘瘸子張’的賭檔,還有碼頭‘福壽堂’背地里的勾當(dāng)…我要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動,運什么貨,和哪些人接頭。還有你那些下三濫的‘買賣’,以后不準(zhǔn)再沾童!否則…”
她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凌,刺入趙四瑟縮的脊骨:“我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是是!小的明白!絕不沾!絕不敢沾!”趙四磕頭如搗蒜,恐懼已深入骨髓。他知道,自己遇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索命的閻羅!
“很好。”柳青青松開手,退后一步,將那卷至關(guān)重要的熟宣紙收回袖中,動作行云流水。“每隔三天,日落時分,城南土地廟斷墻的墻縫。消息放進去,我會去看。若有重要急事,在土地廟墻角畫三個三角標(biāo)記。”她冷冷瞥了一眼癱軟如泥、瑟瑟發(fā)抖的趙四,沒有絲毫憐憫,“記住,你的命,只在你聽話的程度。”
說完,她不再看趙四一眼,轉(zhuǎn)身便要招呼縮在墻角陰影里、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春草離開這片充滿血腥和污穢的黑暗。心中卻微微松了些許。第一步棋,落下了。趙四這個惡棍,將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成為捅向林氏母女心臟的一柄淬毒匕首!
然而,就在她轉(zhuǎn)身抬步欲走的剎那——
小巷的黑暗深處,似乎有細(xì)微的衣袂破風(fēng)之聲!
柳青青心中一凜,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是趙四的同伙?還是別的什么人?!她霍然回身!
就在她回身的瞬間,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另一個方向、那排堆疊的雜物后方轉(zhuǎn)了出來!顯然早已在那里,目睹了剛剛那場無聲的脅迫!
那人出現(xiàn)的時機太過巧合!太過詭異!
柳青青猛一回頭,身體因為高度戒備而繃緊前傾,腳步也正好往前!
剎那間!
“砰!”
她整個人便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個帶著清冷寒氣和淡淡松墨香氣的、堅實寬闊的胸膛!
一股巨大的沖擊力讓柳青青頭暈?zāi)垦#∷灸艿叵胍€(wěn)住身形向后急退!
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卻在瞬間恰到好處地扶住了她因沖擊而失去平衡的雙臂!那雙手指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隔著略顯單薄的斗篷衣料,清晰地傳遞出掌心的熱度。
“姑娘小心。”一個溫和、略顯低沉、卻帶著金石般清越質(zhì)感的男聲在頭頂響起。聲音很近,帶著一絲關(guān)切的意味。
驚魂未定的柳青青猛地抬頭!
巷口懸著的那盞昏黃油燈搖曳的光線,恰好穿透了她兜帽的陰影,落在她驟然抬起的臉上,也照亮了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又極其俊美的男性面孔!眉如墨染,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如同玉山巍峨,唇形略顯薄削,此刻正帶著一絲淡淡的、近乎于玩味的弧度。他身形頎長挺拔,穿著一身看似簡潔、細(xì)看卻紋理不凡、在燈光下隱隱流動著銀線暗紋的玄色錦袍,腰束玉帶,外罩同色鑲銀狐裘斗篷,通身氣度卓然不凡,卻又帶著一種隱而不發(fā)的銳利與深沉。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最讓柳青青震驚的。
最讓她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渾身上下血液瞬間凍結(jié)、連魂魄都為之顫栗的是——
那雙眼睛!
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那雙深邃如墨潭的瞳眸!此刻因為距離極近,眼底深處那一點點稀少的星光被無限放大、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
輪廓!眼神!尤其是眼尾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竟與她前世在冰冷柴房中,用盡最后力氣刺出的那一刀時,看到的那個陌生男人……那雙充滿復(fù)雜深沉痛惜的眼睛!
一模一樣!
剎那間!
前世那絕望冰冷的柴房!棍棒砸下的劇痛!小娘被害的真相!滔天恨意爆發(fā)!那傾盡生命、同歸于盡的一刺!冰冷的刀鋒入體!抬眸驚見那張陌生而英俊臉龐上刻骨的、令人靈魂震顫的痛惜眼神!
所有的畫面碎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敲擊,轟然炸裂!混雜著前世臨死前巨大的不甘、疑惑、仇恨與今生重獲新生后深藏心底的巨大謎團!在這一刻,如同山崩海嘯般沖垮了她所有的冷靜、籌謀和理智!
“啊!”一聲短促的、充滿極致恐懼與混亂的驚叫從柳青青喉中不受控制地逸出!她的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像是碰到了最滾燙的烙鐵,又像是被最毒的蛇纏繞住!
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了那扶住她的雙手!甚至帶得自己一個踉蹌!身體不受控制地連連倒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粗糙的磚墻上,撞得她悶哼一聲,斗篷的兜帽也因劇烈的動作滑落,露出一張在昏黃油燈光線下驚魂未定、血色盡褪、布滿了巨大震驚與難以言喻恐慌的蒼白臉龐!
她死死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胸膛劇烈起伏,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喉嚨!前世今生交織的巨大沖擊讓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尖銳的問題如同毒蛇般噬咬著她的神經(jīng)!
是他?!
怎么會是他?!
他為什么在這里?!
他看到了一切?!
“姑娘?”那男子似乎也被她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驚了一下,那雙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迅速恢復(fù)平靜。他并未再靠近,保持著適度的距離,俊美的臉上依舊帶著那份溫和,仿佛只是單純的關(guān)切:“是在下唐突,驚嚇姑娘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但那熟悉的聲音落在柳青青耳中,卻如同來自深淵的低語!讓她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極致!
不能待下去!
絕對不能!
她現(xiàn)在混亂不堪!根本無法思考!更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是敵是友!他是否認(rèn)出了自己?!他看到了多少?!他出現(xiàn)在這里是不是刻意?!
巨大的危機感和那深入靈魂的謎團引發(fā)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
柳青青猛地低下頭,倉惶地一把扯起兜帽,再次將自己深深隱藏!同時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嘶啞地沖墻角嚇呆的春草喊了一聲:“走!”
話音未落,她已轉(zhuǎn)身,如同背后有最恐怖惡鬼追趕一般,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沿著來時黑暗的小巷,沖向外間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長街!將那片死寂的陰暗和那個帶著巨大謎團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只留下一個倉惶失措、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巷口的光影變幻之中。
春草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追去:“小姐!等等奴婢!”
昏暗的巷子深處,趙四還癱軟在地,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威嚇恐懼中,對旁邊發(fā)生的事情幾乎無知無覺。
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站在原地,昏黃的燈光在他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靜靜地看著柳青青倉惶逃走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喧鬧的光影里。
那張俊美得過分的臉上,溫和的神情漸漸斂去,深邃的眼底仿佛沉淀了萬載寒冰,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幽暗。他微微垂眸,目光掃過墻角依舊瑟縮的趙四,又落到自己剛才扶住柳青青時沾染的一點點泥土印記上(柳青青撞墻時鞋底蹭上的巷內(nèi)泥塵)。他的指尖微微動了動,似乎還能感受到剛才透過衣料傳來的、那具身體因為極度震驚與恐懼而引發(fā)的劇烈顫抖。
夜風(fēng)吹拂著他斗篷的銀狐鑲邊,帶著一絲清冽的寒氣。他低低地、幾不可聞地喃喃了一句,聲音仿佛消散在風(fēng)中:
“終究…還是這樣遇見了。”
那語氣中,似乎包含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意味。
巷子深處,只剩下?lián)u晃的油燈,和那沉默佇立的、謎團般的身影。
“廢物!一群廢物!笨手笨腳的東西!”
暖玉軒內(nèi),柳清歡氣得渾身發(fā)抖,將剛剛摘下的一支赤金累絲珍珠步搖狠狠摜在梳妝臺上,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珍珠滾動著散落一地。銅鏡里映出她那張精心描繪、卻因怒氣而微微扭曲的傾世容顏。
伺候她梳洗的丫鬟嚇得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
今晚,又是一場精心裝扮后的失望!
她特意挑選了那身最新裁剪、用最昂貴的云州冰蠶絲織就、再以銀線繡滿百鳥朝鳳暗紋的宮裝,襯得她膚白如玉,光彩照人。發(fā)髻間點綴的東珠和紅寶,更是將華貴演繹到極致。她在精心選擇的、能最大限度展現(xiàn)她婀娜身姿和絕美容顏的地點,“巧遇”了同來觀燈的梁沐辰。
可結(jié)果呢?!
那梁沐辰!看似溫和有禮,實則疏離冷淡!對她展現(xiàn)出的才情(特意背誦的詠燈詩)和精心設(shè)計的小“迷途”(試圖引至花前月下),回應(yīng)都如同隔靴搔癢,心不在焉!
他看著她,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精心打造的表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難以捉摸的遙遠(yuǎn)。就連她“不小心”踉蹌一下,意圖“意外”倒入他懷中時,他也只是不著痕跡地伸手虛扶一下,臂膀僵硬,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
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讓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
那份刻意的、帶著貴族式冷淡的疏離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柳清歡驕傲敏感的自尊心上!讓她所有的精心設(shè)計都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更讓她心中那份對柳青青的嫉恨再次熊熊燃燒!若非那個賤人橫生枝節(jié),她怎會在王府面前留下那樣難堪的印象?!梁沐辰又怎會對她如此態(tài)度?!
“滾!都給我滾出去!”柳清歡越想越氣,沖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丫鬟吼道。
丫鬟如蒙大赦,慌忙收拾地上的狼藉,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室內(nèi)只剩下柳清歡一人,她對著菱花銅鏡,鏡中的美人眼中燃燒著熊熊的妒火和憤怒。她伸手撫上自己毫無瑕疵的臉頰,指甲幾乎要摳進肉里。
“柳青青…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個賤人…”她咬著牙低語,恨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
就在這時,她的心腹大丫鬟春桃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異樣和遲疑。
“大小姐…”春桃小心翼翼地行禮。
“什么事!”柳清歡正在氣頭上,語氣惡劣。
“奴婢…奴婢剛聽外面…回來的婆子說起一件怪事…”春桃壓低聲音。
“有屁快放!”
“是有關(guān)…西苑那位三小姐的…”春桃湊近了些,聲音更低,“說是…說是燈會散場前,有人看到三小姐和她的丫鬟春草,在靠近碾兒胡同的河堤那邊…神色慌張,行色匆匆,像是…被人追著一樣…而且…她們待的那地方,偏得很,離咱們看燈的主街很遠(yuǎn)…那婆子說…好像隱約還聽見碾兒胡同里有爭執(zhí)的聲音傳出來…不過,天太黑,人多耳雜,也沒人看真切…”
碾兒胡同?爭執(zhí)?
柳清歡猛地轉(zhuǎn)過頭,眼中的怒火被一種驚疑不定所取代。
“爭執(zhí)?和誰爭執(zhí)?說清楚!”
“這…婆子離得遠(yuǎn),只說巷子里很黑,看不清人臉…只看到三小姐最后從那巷子里沖出來,腳步慌得差點絆倒,斗篷帽子都歪了,臉色白得像紙…跟后面有鬼追似的…”
柳清歡的心猛地一沉!
柳青青那個病懨懨的賤人,元宵燈會不老老實實在家養(yǎng)病,居然偷偷跑出去?還跑到了離主街那么遠(yuǎn)的偏僻地方?!碾兒胡同…那種魚龍混雜、下三濫聚集之地?她和什么人起了爭執(zhí)?還驚慌失措地跑出來?!
不對勁!很不對勁!
上次金簪事件后,柳清歡對這個庶妹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厭惡,而是充滿了深深的忌憚和無法理解!她絕不相信柳青青只是單純地想去那種地方看燈!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難道…她又是在暗中謀劃著什么?!和那些地痞流氓?她敢?!
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柳清歡的脖頸,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這個從地獄爬回來的賤人…她的秘密和爪牙,似乎比想象中藏得更深!也更危險!
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尖嵌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查!”柳清歡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陰寒,“給我仔細(xì)地查!那個碾兒胡同!今晚在附近出現(xiàn)過的人!還有那個春草…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問清楚!”
她冷冷地盯著鏡中自己略顯猙獰的面孔。
“我倒要看看,她柳青青……”
“還能翻出什么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