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的指尖在鍵盤上敲下最后一個句點，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為22:47。辦公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日光燈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某種活物在暗處呼吸。

她有條不紊地保存文檔，關閉程序，將鼠標與鍵盤擺成精確的45度角。左手邊的咖啡杯里殘留著最后一口冷咖啡，她端起來一飲而盡——不加糖，只加了一小撮鹽，這是她少有的怪癖之一。

起身時，林陌的目光掃過整個辦公區。七排工位整齊劃一，每張桌面的物品擺放都符合《辦公室5S管理規范》的要求。這是她三個月前牽頭制定的規范，人力資源部將其印成了淡藍色的小冊子，放在每個新員工的入職禮包中。

她喜歡規則。規則讓混亂的世界變得有序，讓不可預測的人性有了約束。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被分類、整理、編碼，最終轉化為可分析的數據。

走向飲水機的路上，林陌的皮鞋跟敲擊地面，發出規律的聲響。她按下冷水按鈕，水流嘶嘶地注入玻璃杯。喝下第一口時，她微微皺眉。

又來了。那種若有若無的鐵銹味。

林陌蹲下身，檢查飲水機旁邊的水質監測表。最新記錄是今天上午9:15，所有指標都在正常范圍內。她打開柜門，查看濾芯更換記錄——上周剛換的全新濾芯。

但鐵銹味確實存在。不是每次都有，只是偶爾出現，輕微得幾乎像是幻覺。

她將杯中的水倒掉，重新接了一杯。這次沒有異味。

“林姐，還沒走?。俊?/p>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林陌轉身，看見實習生張曉曉抱著文件夾站在不遠處。女孩臉色蒼白，眼下的黑眼圈用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馬上就走了?！绷帜皩⑺旁诓杷_上，“你怎么還在？”

“王總明天一早就要這份報告，我還差一點就整理完了?！睆垥詴悦銖娦α诵?，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文件夾的邊緣，“做完就走?！?/p>

林陌點點頭，目光落在女孩微微發抖的手上。違反《加班管理規定》第4條：實習生單日加班不得超過3小時。她幾乎要開口提醒，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這不是她的職責范圍。

走向電梯時，林陌經過那臺總是出問題的打印機。它突然自動啟動，吐出幾張紙。她走近一看，紙上印著模糊的人形輪廓，像是誰不小心把照片當文檔打印了。但仔細看去，那輪廓又像是直接由墨粉隨機潑灑而成，毫無規律可言。

她將紙翻過來，背面是某個項目的預算表。正常得很。

電梯指示燈顯示正從地下車庫升上來。林陌站在門前，看著金屬門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一絲不茍的西裝套裙，頭發挽成嚴謹的發髻，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有人說她像臺精密的儀器，她把這當作夸獎。

電梯門滑開，里面空無一人。

這有些奇怪。地下車庫通常只有高管專屬區域才在這個時間還有人使用，但他們應該乘坐專用電梯。

林陌走進去，按下1樓按鈕。電梯緩緩上升，卻在4樓突然停住。門滑開，外面空無一人，只有辦公區昏暗的應急燈光。

這種情況最近越來越頻繁了。她查過維修記錄，上周工程師來過兩次，都說電梯運行正常。

“一切都是正常的?！绷帜拜p聲自語，像是在念一句咒語。

走出辦公樓，初秋的夜風已經有了涼意。她拉緊外套，向地鐵站走去。街道上車輛稀疏，路燈在地上投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她喜歡這個時間的城市，安靜，有序，少有不可預測的元素。

回到家已是11點20分。林陌的公寓如同辦公室的延伸：一切物品各就各位，色彩搭配遵循單色系原則，甚至連書架上書籍都按高度排列。她換了家居服，將西裝套裙掛進衣柜，每一件衣物間距恰好兩指寬。

睡前，她照例檢查次日日程安排，確認所有事項都已完成打鉤。最后一項是“檢查張曉曉的轉正評估報告”，狀態顯示為“進行中”。

林陌微微皺眉。她明明記得今天下午已經寫完并發送給HR了。打開郵箱，發件箱里確實沒有相關記錄。本地文件夾里，文檔最后保存時間是三天前。

“記憶誤差?！彼贸鼋Y論，重新開始撰寫報告。鍵盤敲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響亮。

寫完報告已是午夜零點17分。林陌關掉電腦，走進浴室洗漱。鏡中的自己眼神疲憊，這是睡眠不足的表現。她決定明天嚴格按時下班，《員工健康管理手冊》建議每日睡眠時間不少于7小時。

躺在床上，她很快沉入睡眠。夢里，她走在無盡的辦公室走廊里，每扇門上都貼著不同的規章制度，她用規則之眼一條條檢視，尋找其中的邏輯漏洞...

第二天早晨，林陌準時在6點30分醒來。她遵循《科學起床五步驟》，喝下一杯溫水，做了7分鐘晨間操，然后準備早餐：全麥面包、水煮蛋和黑咖啡，加鹽不加糖。

地鐵上，她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周圍至少有五個人正在閱讀各種“手冊”類讀物。對面坐著的中年男人在讀《成功人士的十大習慣》，旁邊的年輕女孩捧著《減肥飲食指南》，遠處還有個老人戴著老花鏡研究《老年手機使用說明》。

這種同步性讓她感到些許不適，像是某種不和諧的旋律。

到公司時剛好8點25分，離正式上班還有5分鐘。前臺周姐一如既往地微笑著向她問好，桌上的名牌旁放著那本淡藍色的《辦公室行為規范》，書角已經微微卷起。

“林經理早，”周姐的聲音甜得像是人工調制的蜂蜜，“昨天又加班到很晚吧？我看到你辦公室的燈11點多還亮著?！?/p>

“一點收尾工作?！绷帜昂喍痰鼗卮?，心里卻微微一怔。周姐怎么知道她幾點下班？前臺通常7點就下班了。

走向自己辦公室的路上，林陌注意到張曉曉的工位空著。這不太尋常，實習生總是提前到崗，生怕給任何人留下不良印象。

9點整的部門例會，張曉曉依然缺席。王總皺起眉頭：“誰知道張曉曉怎么回事？”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人力資源的小劉開口：“我查一下考勤記錄。”

五分鐘后，小劉回來了，臉上帶著困惑：“系統里沒有張曉曉今天的打卡記錄，但是...有點奇怪?！?/p>

“怎么？”王總不耐煩地問。

“她的員工檔案顯示...狀態是‘已離職’。”小劉遲疑地說，“上周五辦的手續?！?/p>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不可能，”林陌脫口而出，“昨天加班我還見到她了?！?/p>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帶著各種情緒：好奇，懷疑，甚至是一絲恐懼。

王總清了清嗓子：“林經理，你確定嗎？人力資源記錄顯示張曉曉上周就已經離職了。”

“我確定。”林陌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分貝，“昨晚10點47分，在辦公區，我和她說了話?！?/p>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結束。散會后，林陌直接走向人力資源部。

“我需要查看張曉曉的離職文件。”她對負責員工檔案的小劉說。

小劉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打印出一份《員工離職審批表》。白紙黑字顯示，張曉曉于上周五提交離職申請，原因是“個人職業發展規劃變更”，所有審批流程都已完成。

“這不可能。”林陌重復道，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我昨天還給她分配了工作?！?/p>

小劉同情地看著她：“林經理，你是不是太累了？最近項目壓力大，大家都...”

林陌沒有聽完就轉身離開。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第一次感到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她的記憶與現實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這對她來說幾乎是不可接受的。

一整天，她試圖集中精力工作，但總忍不住瞥向張曉曉空蕩蕩的工位。其他同事似乎很快接受了實習生的突然消失，甚至沒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

下班時間到了，林陌卻遲遲沒有離開。她需要證明自己沒有瘋，需要找到張曉曉存在的證據。

晚上8點，大部分同事已經離開。林陌走到張曉曉的工位前，打開電腦——密碼錯誤。嘗試了幾次后，系統鎖定。她開始翻找抽屜，里面除了一些辦公文具和一本《員工手冊》外，空無一物。

就像從來沒有人在這里工作過一樣。

“林經理？”前臺周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還沒走??？”

林陌嚇了一跳，轉身看見周姐站在幾米外，臉上掛著職業性微笑。

“找點東西?！绷帜昂喍痰鼗卮?。

周姐走近幾步，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工位：“張曉曉走得突然，是吧？年輕人就是這樣，說走就走?！?/p>

“你記得她？”林陌急切地問。

周姐的笑紋深了一些：“當然記得，挺文靜的一個小姑娘。不過也好，她不太適應我們這里的工作節奏。”

話中有話，但林陌讀不懂其中的含義。

“對了，”周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今晚大樓供電系統維護，10點后會斷掉一部分區域的電。最好別加班太晚?！?/p>

林陌點點頭，看著周姐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區回蕩。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工作。不知為何，她不想今天就這么離開，仿佛一旦走出這棟大樓，就再也找不到證明自己清醒的證據了。

10點整，燈光突然暗了下來。只有應急燈和少數區域的照明還在運行。林陌的辦公室陷入半明半暗，電腦屏幕的光顯得格外刺眼。

她保存文檔，準備離開。這時，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這么晚了，誰會打內線電話？

林陌猶豫了一下，拿起聽筒：“你好，林陌?！?/p>

電話那頭只有嘶嘶的雜音，像是信號不良。接著，一個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林姐...救...我在...”

“張曉曉？”林陌握緊聽筒，“你在哪里？”

“...規則...不要...”聲音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像是某種東西被拖拽的摩擦聲。

電話掛斷了。

林陌立即回撥，但只聽到忙音。她試著查看來電顯示，屏幕上卻顯示“未知號碼”。

心跳加速。林陌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首先，需要確認張曉曉是否真的還在大樓里。她拿起手機，撥通張曉曉的號碼——直接轉入語音信箱。

思考片刻，林陌決定去找保安查看監控。她拿起包和外套，走出辦公室。

辦公區大部分區域已經斷電，只有安全出口標志散發著幽綠的光。她憑借記憶向電梯方向走去，腳步在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

快到電梯間時，她注意到一扇半開的門——那是樓梯間的防火門，通常應該保持關閉狀態。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亮。

“有人嗎？”林陌問道，推開門。

樓梯間里空無一人，只有頭頂的燈光忽明忽暗。她正準備離開，卻注意到地上有什么東西閃閃發光。

那是一枚工牌，掛在藍色的掛繩上。林陌撿起來，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工牌上是張曉曉的照片和名字，有效期限到明年三月。

但根據人力資源部的記錄，這張工牌應該在上周五就已經被注銷回收了。

林陌翻過工牌，背面用紅色記號筆寫著一行小字：“不要乘電梯下到B3”。

這看起來像是某種惡作劇。辦公樓的地下只有兩層停車場，根本沒有B3。

她拿出手機，準備給保安室打電話。就在這時，頭頂的燈光劇烈閃爍起來，然后徹底熄滅。應急燈隨后亮起，投下慘淡的光暈。

手機顯示無信號。

林陌決定不再停留。她走向電梯間，按下下行按鈕。等待時，她再次查看那枚工牌。背面的紅字在昏暗光線下像是干涸的血跡。

電梯門滑開，里面空無一人。林陌走進去，按下1樓按鈕。門緩緩關閉，電梯開始下降。

一切正常。

直到電梯經過2樓，突然輕微震動了一下，然后繼續下降。數字顯示“B1”...“B2”...然后停了下來。

門沒有立即打開。林陌感到一陣不安，連續按著開門鍵，但沒有反應。這時，她注意到控制面板上有一個從未見過的按鈕——它散發著微弱的紅光，標簽上寫著“B3”。

不可能的。大樓沒有地下三層。

按鈕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微微脈動著。林陌感到一種莫名的吸引力，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去...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時，她猛地縮回手。某種直覺警告她不要按下那個按鈕。

電梯突然劇烈震動，燈光閃爍不定。控制面板上的數字在B2和B3之間瘋狂跳動。林陌感到一陣惡心，扶住墻壁才勉強站穩。

這時，她看見電梯內壁上的《電梯安全守則》標識牌發生了變化。原本的黑色文字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暗紅色的文字，像是用血寫成的：

《夜間電梯使用規則》

1.若發現B3按鈕，切勿按下

2.若已按下，切勿在B3層離開電梯

3.若有人在B3層進入電梯，切勿與他對視

4.若電梯在層間停止，計數腳步聲，若奇數則閉眼直至電梯重啟

5.只有遵守規則者才能離開

林陌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眨眨眼，又仔細看去——血字依然在那里，微微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電梯猛地一震，然后完全靜止。燈光熄滅，陷入徹底的黑暗。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遠處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

嗒。嗒。嗒。

正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