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凌范家得了個兒子。本該大喜。奇怪的是他的左臂比右臂長,而且打出世那刻起就透著古怪。
說起范老爺,在東凌一帶可是大大有名。每逢預考,必獨冠一方。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但凡鄉試,他不是忘了填考號,便是命題互錯,或者臨考而病;連續數屆而不果,一時被傳為奇談。好在范家雖算不上大富,但也小有祖業,本就無心仕途,加之屢敗屢試,也就慢慢冷了心。將希望全寄托在這兒子身上。取名不同,不同凡響之意。
范不同雖然面相生得天庭飽滿,地格方圓,看起來也算聰明,但就是見不得詩書文章,惟獨對史經雜談,山海野說小有興趣,真是急煞了范老爺子。換了數位西席先生,鮮有堅持半年的先例。其中一位請辭年久,談起范家的怪兒子都有后怕之感:“他的眼睛瞪著你時,你很難相信那是小孩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其實范不同心里一直有個秘密,從出生那刻起,他便能清晰感應到他人內心的某種意念。比如,西廂房的二姨娘,范老爺新納不久的小妾,雖然興高采烈地抱著他一個勁的夸,一個勁的恭喜老爺有后,但他卻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發出一股令他極不想接納的氣波;還比如,他三個月時,母親抱著他經過花園,他突然拼命的哭,母親以為他餓了,于是轉身回房喂奶,然就在她進房的剎那,花園中她們必經的小道旁一棵百年槐樹突然斷裂,砸斷了一個丫鬟的腿。
還有,還有……反正到他滿周歲時,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個怪胎。有時,幼小的他莫名其妙對人發出鈴鐺般的大笑,對有些人則冷如冰山,從來就沒有好臉色。搞得范家有些人看見他便猶如看見鬼。
在襁褓時,他尚需要身體接觸才能感應到這個人對他的喜好程度,他的眼睛笑了,證明這個人是真心關心他;而當他的眼睛冷冷地瞪起時,證明這個人心口不一。
長大后,他的感念更加清晰,有時,只需要一個眼神,甚至一個動作,他便感應到對方對他是否排斥或接納。
自打明白這頑子的怪僻后,一度令范老爺和夫人急白了頭發,為了不讓他闖下大禍,關在家里又怕悶壞了他,最后給他買了一對雙胞胎當伴讀戲耍。有時他連爹娘的話都不聽,但只要小祿小逸去哄他,立刻便展開笑顏。而這小祿小逸長得是一模一樣,整個范家都沒人能區分他們,唯有范不同,從來都不會叫錯。
這情形持續到范不同十三歲。
這時他的身形已逐漸長成,出落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但那只左臂卻沒有隨年齡增長而與右臂看齊,反而愈顯異常。因為這只怪異的臂膀與古怪的毛病,范行正連大門口都不讓他隨便站望,更別提上外面晃悠。因此范不同整日與小祿小逸在家中戲耍。
這一天下午,早晨還晴晴朗日的天卻剎那間陰了下來,范家門前的兩棵楊柳被陡然而至的狂風刮得搖搖欲折,天上雷聲隆隆,陰云翻滾。
范老爺正推開窗戶查看,卻見仆人老李匆匆而來,言道門外有尼姑求見。
雖然范老爺不信神佛,但當今皇帝信奉佛道,一心求那長生不老之途。導致兩教三道昌盛,信徒子弟遍布天下。何況他一向樂善好施,但凡方外人士有所求,必然應答。
這次也不例外。只是他沒料到,慧澤禪師的出現,給范家帶來滅頂之災。
“貧尼慧澤,受人之托前來受教……”
“受教?慢,你若是化緣,我便……”說到這里,范老爺伸手入囊,正欲掏錢。豈料這尼姑大袖一揮,阻止道:“聽聞范家小哥兒生性頑劣,無有教席敢往,貧尼雖是化外之人,但求一試。”
范老爺也算是飽讀詩書之人,何曾見過如此希奇之舉,有丘尼自薦西席?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別說范不同絕不可能答應,即使是他,也斷然不會接受。
不過當他疑惑中仔細端詳這老尼姑時,心中不由一動:開口問道:“師傅所屬何門何派?”
“無門無派,松源小光明寺。”
她的話,幾乎將一向沉穩的范老爺驚得跳了起來。小光明寺原本只是個供奉佛像、經書之地,并不從屬目前五大教派。但正因為它的中立地位,從而使得每年一次的傳召法會不得不在小光明寺舉行,經過數百年的積淀,寺中涌現大批法力通玄的大德高僧,隱隱有超越五大教派之勢。唯一的缺憾是小光明寺不會輕易接受子弟,往往是尋人而度。
“啊……恭迎禪師!”范老爺連連拱手施禮,目光中流露出敬仰之情,說起話來也顯出激動。“小兒頑劣,怕會得罪禪師。”
慧澤禪師微微一笑,合掌行禮道:“我佛慈悲,度天下有緣之人。”
慧澤禪師說這番話時,一道閃電陡然劃過,緊接著一道霹靂斬斷了門前柳,獵獵狂風吹得范老爺說不出話來,甚至要靠雙手扶住門框才不至倒地。慧澤禪師雖然身高體重都不如他,立在大門之外,任風吹雷劈,衣袍都不見揚起半絲,彷如高山之迎風奇松,另有一種瀟灑出塵的風度。
奇人……范老爺的腦中剛冒出這詞,便立刻拱手相請。
就在慧澤禪師一只腳邁過大門時,傾盆大雨忽至;整個范家頓時被雨霧淹沒,院中屋宇檐角仿佛在這瞬間也蕭然低垂。她的眸子忽明忽暗,仿佛有什么阻檔了她的去路,直到她繞動手中的佛珠,那綺麗的光亮好似將雨水蒸發,她的另一條腿才跨過門檻。
正當范老爺恭迎慧澤禪師進入里院時,仆人老李慌慌張張跑進大廳,言道:“老爺……門外有道士求見。”
范老爺這時已少了耐心,不悅道:“你拿銀錢打發便是,如此慌張,在禪師面前失了禮。”
老李結結巴巴道:“他們自稱來自……武當山……”
范老爺失聲:“武當?”
別說范老爺這飽讀詩書人,便是仆人老李,也對武當山的傳說耳詳能熟。武當山是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更是當今道家三大門派之一,掌教衡沖子亦是當今圣德皇帝三位國師之一,其聲譽之隆,足令萬民景仰。
雖然范老爺明白武當兩字的分量,不過他終究是沉穩之人,看了看慧澤禪師,暗想,既有了佛家小光明寺,也就不貪道家武當。猶豫半晌,遂對仆人老李揮手道:“告訴門外真人,說老爺有恙,不便見客,你……”
天空“轟隆”一聲爆響,震得范老爺眸光一抖,將后面的話縮了回去。
狂風暴雨之中,一條淡青灰色人影緩緩越門而來,縱然雨霧朦朧,但道袍上的太極八卦圖卻仿若被雨水洗得愈亮,發出眩目的光芒。
慧澤禪師眸光驟閃,緩緩道:“清云道長,武當真下得本錢,大名鼎鼎的三清都下了山。”
“彼此彼此,小光明寺的廣妙守伽藍神不也離寺前來。”清云道長斜掛一把古色古香的長劍,腰間有小包裹,腳上是專用來走長途的多耳麻鞋,步履從容,走起來衣袂飄飄,大袖搖擺,頗有三五分神仙氣概。
“貧道受掌教之托,欲收范家公子為武當弟子,煩請禪師方便。”
慧澤禪師淡淡一笑,甚有風度地說:“抱歉,道長晚了一步,范不同已是我小光明寺紅日法王座下弟子。”
清云道長頓了一頓,稽首道:“貧道領了掌教金令,還請廣妙守伽藍神多多諒解,他日武當必有回報。”
“清云道長,你說這種話就不對了。不錯,武當乃天下三大道教圣地,受皇帝冊封,天下景仰。但小光明寺也不至仰人鼻息,況且他已經親口答應拜在小光明寺門下,道長何必強人所難。”
清云道長哈哈一笑,道:“貧道先陪不是,失禮失禮!小光明寺非六十歲得法之人而不收,這個天下皆知,這范不同年方十三,似乎有違貴寺禁忌。再者他也不是貴寺私產,依貧道之見,還是讓他自己選擇吧。”
清云道長暗想,武當名聲自然蓋過小光明寺,范不同雖是小兒,但心中定然知道高低。
話到這里,范老爺已經蒙了頭,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頑劣子竟然如此吃香,令武當與小光明寺不惜破臉相爭,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連聲催促仆人老李,“快去請少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