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從前賈敏自是不幸于冬日里坐月子時不小心受了涼,一直以來都是身體不大方便的。現又正是青玉早夭,把個賈敏悲苦的是勞神傷身,大悲大慟后不免觸動了元氣。舊債加新賬,不覺也病倒了,雖是有如海呵護備至溫柔體貼,黛玉衣不解帶侍奉湯藥的照料,竟也是逃不過命運的掌心,唯有暗中期盼夫君和女兒能夠幸福平安罷了。
看那林家少婦,雙十年華正當妙齡,貌若天仙,才比文君,生于國公之父鐘鳴鼎食之家,嫁給如海詩書禮儀之門,想兒時父母捧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及至成親又逢千古佳婿,公婆無限憐惜遠走不插手二人之間,縱是如今小兒新逝,還有那女兒有著百花仙姿百花才。正是好一個才女美人兒,久病臥榻不起卻還是那般窈窕淑女,美麗的不可方物,一顰一笑令人心動神搖,叫人輾轉難眠,里里外外的貴氣逼人使人自慚形穢,通身的氣質風流想想也足以銷魂蝕骨。
可嘆自古紅顏多薄命,幸而人生種種不曾虛度,一介女子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瀟瀟灑灑酣暢淋漓的走過了許多的春夏秋冬,也算巾幗中首屈一指的佳人,留下美名播于后世人心里。
忽一夜,賈敏高燒不下,如海摟著黛玉兩人未曾合眼的守了一夜,原來那是賈敏并不是大限將至的情狀,不過是因了一心憂慮女兒將來無母照料,遂不覺恍惚中聽得熟悉的聲音見到似曾相識的一僧一道的身形而已,卻是那一僧道:今絳珠仙子還未曾見過寶玉,尚未還淚,不知這一件公案何時才可了解?那一道便答:姻緣如此,那絳珠非要嘗盡了弟亡母喪之悲才能領略國公府的風刀霜劍才更易流淚,助她完成功德亦未可知。賈敏迷糊中似有所悟,思及母家寧榮二府、侄兒寶玉又青玉早夭自己病體沉重之事,不禁心驚,便于心中焦急盤算,及至清早朦朧中看到守她一夜的父女兩個,更是痛徹心扉。伸出手輕輕撫摸黛玉淚痕未干的清麗面龐,握起女兒單薄小巧的柔夷,心中又添凄涼,硬是藏著哽咽難過千哄萬勸的才讓王嬤嬤領了去回房休息。
丟下如海賈敏脈脈相顧,無語淚千行。賈敏強打精神道:“十年之后,你但凡能如蘇軾對王弗一般還能偶然思念著敏兒,敏兒便是今生足矣。”如海不禁難過,也是泣不成聲的哽咽到,“敏兒不會離開我的,我是只要你一個相伴今生的,再沒有別人了……再沒有別人了,可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敏兒不能說傻話啊……”言辭里全是不舍眷戀,抱了賈敏瘦削的身體到懷中,深情舔去她眼角腮邊的點點淚花,兩個恨不能如此相依相偎到地老天荒。如海心里翻江倒海的是“敏兒啊,你不能狠心丟下我和黛兒的”,“敏兒啊,你不是那么狠心的娘子對不對”……但是千言萬語都那么的軟弱無力。
賈敏卻是再無力多說了,只溫柔的也是竭盡全力的吻過如海傷心絕望中冰涼的唇,才用虛弱的三言兩句交待了那一僧一道的對話,呢喃著一個人彌留中可通天意之能才得出的思慮萬千的囑托,“我走之后,母親必要接了黛兒去的,你且放他去吧,不許再與賈府之外的一概人等見面,若果然出的什么事故她喜歡了誰,也就全憑他吧……”再之后口中混混沌沌的念的全是青兒黛兒和如海,終究也與世長辭了。那一日,姑蘇的晌午陰郁沉悶,風雨如泣如訴。
門外,是睡夢中驚醒急匆匆跑來的黛玉,聽得父親凄厲的哭喊聲軟綿綿的倒在欖外,院里,是當今的皇上水天淵親自奔馳而來看望弟弟和弟妹,直愣愣的佇立原地,府外轆轆而至的馬車上才有賈府中送來的珍貴藥材無數,城門下還有察天相覺知不妙而來的五毒教教主主仆及林家管理產業的諸人……只是當代第一才女的芳魂絲絲縷縷已緩緩飛升九天,留戀卻回不到那具絕美的軀體中,世界與她忽而完全的靜寂沉默了,的確是再多的牽掛也留不住了。
賈敏生前就不遂己愿,從未真正的默默無聞過,死后的葬禮依然是并非本意的隆重。皇上若不是懼了那些諫議大臣,只怕真的要用了國母葬禮的儀仗規模。然而何人是真正悟透“死去元知萬事空”的,僅有的那些人偏偏恰好剛剛領悟便溘然長逝了。至賢至才一品誥命夫人,賈敏從未眷戀與它卻的確也因她又添風光。只可憐如今雙鴛鴦雌鳥先飛,骨肉親情母親亡故,留的如海黛玉父女兩個于滾滾紅塵把淚水流盡。
如此哀傷之極之事,反不可多敘。從來人俱是易被悲哀愁緒所同化,然事實紅塵畢竟要多歡樂才是真情真美。只言道:悲切切林府接連辦喪,苦兮兮父女相依為命,真個是情有可憐。幸而有東坡先生一首《江城子》或可微表思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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