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說可卿天香樓自縊而亡,彼時(shí)合家皆知小蓉媳婦沒了卻不曉得原因,真是無不納罕,因此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單一個(gè)在碧紗窗起臥,也不和三春及寶釵等姐妹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mèng)中只見秦氏走來道別,唬的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就有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寶玉聞聽,想著夢(mèng)中可卿殷切囑咐的形狀和那秦氏的音容樣貌是一模一樣的,一面是嚇了一身冷汗,一面又是覺得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
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相勸,問是怎么樣,又要回賈母來請(qǐng)?zhí)t(yī)來,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jīng),哪里就要半夜三更的打擾了太醫(yī)們。”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shí)要過去。襲人因是當(dāng)初恰恰在秦氏屋中和寶玉有的私情,故而今見他如此,推而想之心中知他惦記秦氏之事甚重,雖放不下,又不敢攔,也沒法開口,何況是已死之人無什么禍亂能惹的,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執(zhí)意要去,因命眾人好生服侍了,才放寶玉去了。彼時(shí)彼刻,寶玉忽然清醒些,更覺得與秦氏緣分不同尋常,心里便認(rèn)為秦氏就是幻境里初試云雨情的那個(gè)仙姑可卿,如此本與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般的秦氏投緣,更加致使他到了寧府徑直奔入停靈之室,一番痛苦可謂哀哀欲絕痛徹心扉。因又去探望尤氏,卻見她推說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不得見,奈何寶玉自來不喜與男子相處,及至外面會(huì)了賈氏老少爺們?cè)S多人,想著可卿一個(gè)人間仙子般的清白女孩兒不免還是要由著這些污濁的男子來操辦后事,心中十分的憂郁,人前哀哭雖不是虛情假意,卻只盼著回家去自己虔心的再加悼念。
原就是寶釵會(huì)做人,一向討府中上下歡心的,今日來了果真是比上次更加的不凡。單說寶玉看她絕不像林姑娘一般的小氣,沒怎么樣就要哭哭啼啼的挾制了寶玉。當(dāng)時(shí)是,寶黛釵二次賈府聚首,不免眼神言語間多有失和,那賈寶玉自是不忍薄了寶姐姐又恐委屈了林妹妹,哪能兩全?甚是懊惱,如今黛玉一去才更加的不理眾人,如今反是秦氏亡故分了心,一片癡情全用在祭奠秦氏身上,餐餐不能下咽,米水不沾的叫老太太格外著急,無法子才遣了丫鬟叫來三春勉力來陪著寶玉解憂,正剛上寶釵聽聞了秦氏新喪也是來老太太前盡些心意,眾人才又聚在一塊。
那寶玉自來是見一個(gè)喜一個(gè)忘一個(gè)的,禁不住眾人來湊趣,果然就是把不快丟在一邊笑開懷了。卻是說自家三春天天混在一處的親姊妹熟慣的,那寶釵住在梨香院中雖說往來頻繁到底是從前礙著黛玉竟是不敢太上心的。今細(xì)看之下,但見她: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shí),自云守拙。如此,不覺心動(dòng)神搖,不過和著姐妹們閑話幾句,互道平安問過吉祥。地下寶釵的小丫鬟名喚鶯兒的卻是十分機(jī)靈,因看寶玉頭上戴著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xiàng)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shí)銜下來的寶玉,十分光彩奪目,趁著大家高興想要一睹那通靈寶玉的面目,才悄悄向她家小姐耳語了幾句,可巧正被惜春看見。
“鶯兒姐姐有什么話單給寶姐姐說,卻不叫我們知道的?”此時(shí)相處尚少,惜春幼小也是十分好奇親戚家的女孩兒。
寶釵笑到,“她哪里有什么話說的,還不是看著寶兄弟這玉了,因想討來看看的。”
寶玉見是議起了自己的玉,便湊上來從項(xiàng)上摘下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nèi)。寶釵一面又是溫言道,“成日家說你這玉,究竟未曾細(xì)細(xì)的鑒賞,我今兒到要瞧瞧。”一面將那玉托于掌上,但見的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hù)。她卻亦是不知手中之玉正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詩嘲云: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好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shí)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句句皆是學(xué)問,句句皆是警語暗示嘲笑著今日之景。
翻來覆去細(xì)細(xì)看過,乃念到:“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才念了兩遍,卻是聽鶯兒詫異到,“怎么這兩句話,倒像是和姑娘的項(xiàng)圈上的話是一對(duì)了?”
三春及丫頭們此時(shí)卻是專心看寶釵賞玉的,獨(dú)寶玉聽著鶯兒的小聲嘟囔,忙笑道,“原來姐姐項(xiàng)圈上也有字的,叫我也鑒賞鑒賞?”
寶釵忙說著,“別信她的話,沒有什么字!”一面送玉給寶玉,寶玉也不接,只賴著要看項(xiàng)圈的字,三春也俱是笑推著寶釵要看。
寶釵果然是萬分無奈的樣子,笑到,“哪里纏的過你,我那不過是兩句吉利話,才鏨上的,叫天天帶著。”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shí),果然一面有四個(gè)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迎春邊上看了,把他二人的各念了兩遍,因笑到:“這姐倆倒真的是一對(duì)。”
鶯兒笑道:“是個(gè)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要逢到有玉的人才能……”寶釵不待說完,便嗔她多言多語,一面又問探春姐妹的衣食起居及近來所讀之書。
偏還有寶玉嫌那些沒意思,因問著寶釵身上傳出一陣陣涼森森的幽香,乃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可不像那尋常的香氣。”
寶釵笑道:“我最厭惡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只得什么的。”
惜春道:“可是寶姐姐也有這么個(gè)時(shí)候,偏我們熏熏衣服到是不值的了。”
寶釵也不生氣,想了想笑道:“怕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吧。”
寶玉老毛病又犯了,笑道:“什么丸藥這么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
眾人都是笑,寶釵道:“又混鬧了,一個(gè)藥也是混吃的?”
迎春卻是記得原來見面時(shí)說過的,問道,“莫不是當(dāng)初說過的那個(gè)冷香丸?”
寶釵正要說,卻是忽聽外面人說宮里有個(gè)夏太監(jiān)把老爺宣走了,真是嚇的眾人忙忙趕去王夫人屋里,暫且擱下這些不提。這里寶釵于路上有意稍稍落后幾步,悄向鶯兒努努嘴兒,鶯兒也是一笑,正教回頭喊小丫鬟的惜春看出來,也只是笑笑罷了。
才是可卿走后三日,那政老爺卻忽然給太監(jiān)宣去,不知何故,這里闔府上下無不憂心等著,更兼著寧府里哀樂絲絲傳來,趁著越發(fā)情形緊張,要只端的,敬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