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溫和,隱隱有初春的些微氣息,頗有春之將至,冬寒散盡的感覺。
小米和阿爹一邊貼滿屋的對聯,一邊收拾供桌;小苗和阿媽則在廚房忙著準備各種好吃的,姥姥年歲已高,坐在屋里笑看著全家人忙碌的身影。自小苗遠去廣州,全家人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起過個團圓年了,今年是美滿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等著除夕夜的到來。
正午時,小鎮上許多愛熱鬧的人家都放起鞭炮,更增添了一份年味。小米和小苗是女孩子,對鞭炮煙花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太大興趣,更不會如男孩子般出去放鞭炮,每年都只有阿爹自己樂呵呵地放幾掛,驚天動地,圖個吉利。
小米在家里,幫阿媽和姐姐把做好的魚肉瓜果放到供桌上擺好,算是新年孝敬祖先,敬拜天地。
晚上吃年夜飯時,除了餃子,阿媽如往年一樣擺上煮好南瓜、芋頭、還有一條圈成一圈的帶魚,預示著年年有“余”。小米最愛吃這時候的芋頭和帶魚,有股其他日子都沒有的特別味道,阿爹說,那叫年味。
小苗吃一口,撇嘴道,“小丫頭純粹是心理作怪,和平日一樣味道么,那有什么年味?”
“阿媽說,這都是有講究的,合適的時候吃合適的東西,時候正味就正?!?/p>
阿爹喝一口暖暖的燒酒,感慨,“現在咱們這里的講究都少了,以前,咱們可都要上族譜的,殺豬宰羊,擺祭祀大宴,然后由族長念祭祀文,向祖宗磕頭行大禮?!?/p>
小米問,“阿爹,咱們家有族譜呢?在誰家放著呢?”
“聽你爺爺說,全燒了,嗯,就在咱們家這條小溪邊?!卑⒌行┩锵У負u搖頭,其實,這也不算什么迷信,無非都是對自家祖先懷念的一種表達罷了。
“那祭祀大禮很累么?”小米讀過魯迅的《祝福》,很好奇自家小鎮上的古老風俗,會不會也有那么多的禁忌和講究。
“當然,有一套復雜繁瑣的程序,最重要的是祭祀貢品一定要干凈,祭祀的人一定要是各家的兒子媳婦,未出嫁的女兒,領著祭祀的一定是家族最有威望的長輩,一般都是長房長孫……現在傳下來的這些,擺擺供桌,放點瓜果魚肉,早就變樣了,只是一種形式罷了?!?/p>
“哇!原來真與書中寫得差不多,真想見識一下,只可惜沒機會了?!毙∶滓嘤行┩锵У卣f道。小米生在小鎮,學的又是與文化息息相關的專業,對那些傳統的禮儀習俗有天生的好奇和敏感??墒牵瑒e說現代化大都市,就連小鎮,都很難見到那些古老而傳統的東西了。
“你是不知道那有多累,我記得小時候,大概也就四五歲,跟著你姥爺去參加一回,那還是簡單的,都把我累得睡了好幾天。阿媽笑著給小米夾最愛吃的公雞腿。小米不喜歡吃肉,唯獨對阿媽養的大公雞的大腿情有獨鐘,每年過年,家里的雞腿都填進小米那張饞嘴巴里了?!?/p>
“哦,還好現在拜年不用磕頭了,小鎮上的人算來全是親戚,我們這些晚輩要是磕一天還真得暈倒啊?!毙∶仔ξ?。
阿爹亦笑,“你別說,咱們小鎮以前還真有這么個笑話,說一新媳婦新年去給本家親戚的磕頭,從早晨磕到晚上,那時還沒有電燈,晚上家里點的是煤油燈,新媳婦磕頭磕暈了,凡是見到有燈的地方就跪下,最后,竟磕到馬廄去了,因為馬廄掛著喂馬的油燈……”
小米樂得一口水噴到身邊吃菜吃的正香的小苗身上,小苗抬頭直怪阿爹亂講笑話,卻不責備小米,趕忙拿毛巾給小米。
“阿爹,你打哪兒聽來的,太有意思了?!毙∶捉舆^毛巾擦嘴,忍著笑問,“天啦,都磕到馬廄里了,那得累成什么樣了,比軍訓還慘啊?!?/p>
“當然是老一輩傳下來的笑話,好像就是咱們小鎮東邊那家的奶奶吧。”阿爹抿一口小酒,又道,“以前這種笑話多了去了,小米以后你可以研究研究,也是一種有意思的事情?!?/p>
“這倒是個好主意,最好給咱們小鎮也好好宣傳宣傳,弄個旅游點什么的,看人家趙本山,那也是咱們農民出身,多厲害,把那個東北話都傳到咱們這里來了。阿媽很喜歡趙本山的小品和電視劇,這會也念念不忘。”
“阿媽,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毙∶酌蜃煲恍Γ叭思夷强墒俏幕瘋髅疆a業?!?/p>
“也是,小女娃以后能養活自己就行,咱也不求有那么大的出息?!卑⒌故切奶叟畠?,不求富貴,只求平安。
“也是,小米自小就瘦小嬌弱,那樣還不得累壞了,”阿媽也點頭,“我也就是說說,可沒要求你小丫頭去做啊?!?/p>
“這倒是真的,來,咱們干杯,新年快樂,年年快樂?!毙∶缣嶙h,一家人樂呵呵地舉杯,辭舊迎新。
小米心里暖暖的。這就是自己的家人,一直在自己生命的原點,給自己留一間最舒服的小屋,無論何時,如果累了,他們都會張開溫暖的懷抱,為自己遮風避雨。
除夕一過,新年倏忽而至。小鎮上的習俗,新年親戚間要拜年,小米有時隨著阿爹阿媽走親戚串朋友,有時在家里迎親送客,日子過得很快。偶爾閑下來,小米會與鐘浩宇發發短信,開幾句玩笑,聊聊彼此發生的事情,卻極有默契地沒有再打過電話。
小米篤定鐘浩宇有事瞞著自己,可是小米從不問。小米曾認真想了很久,與鐘浩宇只是不太熟的朋友,如果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好,小米甚至還在討厭他。小米認為,身為一個普通朋友,自己沒有理由去問他的事情,除非他愿意與自己分享,可小米又隱隱覺得,他的這一次受傷與自己有關。
這樣的矛盾心情,一直糾結到小米回到冰城見到鐘浩宇之后才得以解脫。
大年初九,小米吃過了阿媽煮的上車餃子,踏上了回冰城的火車。阿媽看女兒孤獨遠去的背影,嘴里忍不住抱怨,“什么破學校,就不能讓學生在家過了元宵節再開學?!?/p>
阿爹說,“這學校是有規定的,不是咱們能決定的,小米十二日開學,現在走,都有些晚了?!?/p>
“都怪你,不聽我的話,當初由著她的性子走那么遠,這要是在省內,十一日走都來得及。”阿媽有些氣惱地瞪阿爹一眼。
阿爹沉悶地抽一支煙,良久,對阿媽說,“咱們小米主意正的很,她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當初你不是也知道勸不住么?好在小丫頭也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倒是讓咱們省了不少心。”
阿媽不說話,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是那個固執的性子,哎,現在走得遠就遠吧,小女娃出去闖闖也好,見識見識大世面,反正畢業就回來了,最多不過再熬這幾年罷了。
阿媽以為,小米就是那風箏,無論飛多高,線始終在家這一頭??墒?,阿媽卻沒有料到,風箏如果飛的高,終究有斷線的那一刻,最終伴隨風箏飛翔的,是那一縷晴空中吹過的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