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逗著鸚鵡，笑鬧了一會兒，紫鵑便與采薇、采蘋一同，將從賈母那里拿回的禮物收拾好，一樣一樣地擺在房里。

碧紗窗濾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香爐里徐徐飄出幾縷淡色輕煙，清甜甘郁。黛玉移步走到窗下，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貴妃椅上坐了，手中捧了一卷書，看得出神。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雪雁方從外面回來，上來回道：“姑娘，東西已經送到了，趙姨娘和三爺感激得很，姨娘讓我轉告姑娘，本想親自過來道謝，卻又怕人看見，給姑娘添麻煩，以后有機會再謝罷。”

黛玉輕輕頷首，擱下書卷，抬眸見雪雁臉頰上帶著淡淡的倦意，便柔聲道：“忙了這么久，你也該累了，回房歇著吧。”雪雁答應一聲，轉身自去了。

待雪雁出去后，黛玉微微側頭，見窗下的案幾上放著一個嵌金瑯琺花瓶，里面插滿了新折下來的菊花，悄然含英，嬌艷動人。黛玉拈了一枝，拿在手中把玩，憶起自己曾經答允賈環，會助他上私塾的事情。到底該怎么辦呢？是去求老太太？還是直接去見二舅舅？

正沉吟之際，卻聽得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有小丫鬟道：“薛姑娘，寶二爺來了。”

黛玉回眸一看，果然就見寶玉探身進來，薛寶釵帶著鶯兒，款款隨在他身后。

黛玉放下手上的菊花，起身相迎，淡笑道：“寶姐姐，二哥哥，請坐。”

薛寶釵微微一笑，與寶玉一同在窗下坐了，看著黛玉道：“方才林妹妹拈花而立，分明便是一幅絕美的美人畫兒。”

黛玉淡淡地道：“寶姐姐說笑了，黛玉不過是蒲柳之姿罷了。如今這府里，上上下下，誰不夸寶姐姐國色天香，是傾國的牡丹呢。”

薛寶釵聞言，眼中隱約露出一抹得色，卻很快便掩住了。

黛玉唇角輕揚，如水的眼波緩緩拂過兩人的臉，緩緩道：“二哥哥與寶姐姐一起過來，怎么這樣巧？難道竟是事先約好的？”

寶玉輕輕一笑，答道：“哪里是約好的，方才寶姐姐去我那里，說起老爺的生日快到了，問老爺的喜好，商量該送什么禮物。后來因我要過來探望妹妹，寶姐姐便跟著來了。”

黛玉“哦”了一聲，緩緩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薛寶釵。薛寶釵面色微微一頓，旋又恢復正常，柔聲道：“林妹妹，你今日得了好茶葉，可愿給我嘗一嘗？”

黛玉抿唇一笑，輕輕頷首，不動聲色地道：“采薇，將新得的碧螺春泡一壺來。”

立在一旁的采薇聽了，忙脆生生地應了下來，轉身出去了。

薛寶釵拉住黛玉的手，笑道：“這煙籠碧玉名貴得緊，一千兩銀子也換不來一兩，妹妹竟一下子就得了四兩，真是有福氣的人。”

黛玉嫣然一笑，眉目清婉，淡淡地道：“不過是茶葉，解解渴罷了，哪里就算有福氣了？”

薛寶釵眼眸輕輕一轉，狀似無意地道：“這韓府竟能得這么名貴的茶葉，韓夫人又被太后宣進宮侍宴，圣寵當真非同一般呢。”

黛玉瞧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不過是因韓伯伯是翰林院學士，皇上略看重一些罷了。”說到這里，便止住了。

薛寶釵低眉淺笑，還欲再問，可巧這時采薇端著托盤，送了幾杯茶上來。寶玉便笑道：“說那些無聊的事情做什么？我們且品茶吧。”

薛寶釵面色微微一僵，朱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三人各自拿了一杯，品了起來。寶玉先喝了一口，拍案贊道：“果然是好茶，不負煙籠碧玉的稱呼！”

黛玉輕緩一笑，揭開蓋碗，見茶水清澄如玉，茶葉條索緊結，卷曲如螺，盈盈如新春青翠的柳葉，一股清香亦撲鼻而來，淡雅別致，似帶著江南山水的風韻。

黛玉輕輕抿著，心中一暖，感念水涵的心意，唇邊笑意輕綻，若一朵嬌艷玫瑰綻放在她暈紅雙頰。　　

茶香繚繞，淡淡的水霧籠罩著黛玉的容顏，朦朧迷離，如輕紗薄霧一般，更見溫婉清潤之色。

寶玉早看得呆了，癡癡地道：“林妹妹，你實在是美麗。”

薛寶釵神色大變，拿著茶杯的手輕輕一抖。黛玉看在眼里，斂了笑容，朝寶玉微微一唾，薄惱道：“素日里除了說這些，你還會做什么？”

寶玉見她神色淡然，悻悻地低下頭，默默不語。奉茶的采薇見了，不由得“噗嗤”一笑，眉眼皆彎成好看的弧度。

寶玉聽見笑聲，抬頭一瞥，見采薇穿了一身杏黃色衣衫，明艷嬌俏，雙唇殷紅似櫻，芬芳醉人，不由贊道：“江南多美人，果然是真的。”一把伸手拉住她，涎著臉道：“姐姐，你唇上的胭脂給我吃了罷。”

采薇聽了這話，吃驚而訝異，目瞪口呆起來。黛玉見他如此肆無忌憚，不由得大怒，呵斥道：“該死的，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寶玉見她發怒，不由得愣了愣，口中卻兀自道：“不過是句玩笑罷了，妹妹做什么這樣生氣？”

黛玉揚起煙籠般的秀眉，冷笑道：“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憑什么讓你取笑？便是寶玉你不在意自個兒的聲譽，我還要顧忌自己丫鬟的聲名呢！”

寶玉瞧著她，怔怔不語。寶釵忙笑勸道：“寶兄弟的性情，素來便是這樣。再者，不過是個丫頭，妹妹何必生氣？”

黛玉哼了一聲，冷笑道：“寶姐姐說的是，不過是個丫鬟，我哪有資格生氣？我算什么，原不過就是個千里投靠的孤女，沒被趕出去，就該謝天謝地了，何況能有這般安逸舒適的生活。我哪里比得寶姐姐，不但家境殷實，身上還有人家送的金鎖，真真是金玉一般的人物。只是采薇是韓府的夫人送給我的，在我心里，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你們取笑我使得，卻不該拿采薇姐姐說笑。”說到這里，抬眸瞥了寶釵一眼，淡淡續道：“寶姐姐，你素來最知書達理，也該知道這府里也是有規矩的。難道就為著讓寶玉開心，便不顧人家女孩的名聲和體面了嗎？”

寶釵聽了這番針鋒相對的話，臉漲得通紅，想要反駁，卻又無言以對。這時寶玉湊近黛玉，訝然道：“妹妹今天怎么了？我們打小一處長大的，我好心來看妹妹，妹妹為何與我生氣？”

黛玉眉心深蹙，退后一步，淡淡地道：“我素來便是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不喜歡過來，就罷了吧。說到底，男女有別，雖然是表兄妹，還是避諱一些好。”

寶玉仍舊神情懵懂，呆呆不語。寶釵卻是一臉詫異，瞧黛玉這幅神情，竟似對寶玉沒有半點意思。難道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這是她的欲近故遠之計？

正思量之際，卻聽得寶玉長嘆了一口氣，悻悻地道：“想來妹妹是身子不舒服，才與我生氣的，妹妹先歇著吧，我就不打擾了。”

寶釵聽了，亦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黛玉瞧了瞧兩人，笑意涼薄，似一抹淺淺的浮云，淡淡地道：“兩位慢走，黛玉不送了。”

待兩人遠去后，黛玉方側頭看向采薇，長嘆了一口氣，柔聲道：“好姐姐，都是因為我，才讓你受人欺負，真對不起。”

采薇怔了怔，忙盈然一拜，柔聲道：“姑娘不必如此，我知道姑娘是真心待我的。何況，剛才姑娘那般為我，我豈是不知好歹的人？”

一旁的紫鵑看著黛玉，秀氣的長眉微微凝起，喃喃道：“姑娘，你這樣一鬧，寶二爺心里必定有氣。以后他若是不肯再過來，你……”說到這里，咬了咬嘴唇，便止住了。

黛玉淺淺一笑，擺手道：“若是那樣，我求之不得呢。”說到這里，攜起紫鵑的手，柔聲道：“好姐姐，我知道你一心為我，沒有半點私心，只是，過了這么久，你也該明白，我對寶玉除了兄妹之情外，并無其他。今兒個我這樣，也是想借機告訴寶姑娘，她看中的，我并不想摻和進去，免得招來不滿。”

紫鵑聽了，斟酌良久，方點頭道：“罷了，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說什么便是什么。”挽一挽鬢邊長簪墜下的細細銀流蘇，眉眼低垂，柔順地道：“剛才聽他們說起，過幾日便是老爺的生日。姑娘，你是不是要準備賀禮？”

黛玉微微頷首，笑意盈盈道：“今日得的東西里，有一方流金松香墨，頗為不俗。你們幫我打點打點，送過去聊表心意吧。”沉吟片刻，心念一動，拍手道：“我知道該怎么幫環兒了。”

采薇與紫鵑聽了，互看一眼，滿臉的詫異不解。黛玉亦不解釋，抿唇一笑，讓紫鵑備下筆墨紙硯，小心翼翼地寫了一幅字。待完成之后，方喚了雪雁過來，細細囑咐一番，讓她出去一趟，悄悄將字裱好，再交與賈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