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如海病情嚴重,府中眾人自是日夜憂心,神情懶散,毫無心緒,連春節都過得十分簡單隨意。
時間流轉,轉瞬間,嚴冬已逝,春天降臨人間。揚州是極繁華之地,此時更是錦繡團團,脂粉如云,姹紫嫣紅迷人眼。
賈璉本是風流公子,見了這般情景,哪里按捺得住,時常帶著仆從,悄悄去繁華之地閑逛。
這件事情,黛玉雖有所察覺,卻也不便理會,每日里忙著料理家務,到林如海房中行晨省之禮,親自侍奉林如海服藥、喝茶、吃飯,照顧得無微不至。
這日清晨,黛玉陪林如海用了早膳,帶了紫鵑回房。兩人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中行走,不經意間,卻瞥見林飛云一臉笑容,與雪雁并肩立在廊外的薔薇花下。
彼時正是百花綻放的時節,處處姹紫嫣紅,鳥語花香,美不勝收。薔薇靜臥枝蔓,開得繁復錯落,花瓣重重疊疊,每一朵皆如玉杯大小,凝露含香,紅暈如霞。
風景如畫,暖風熏得人醉,林飛云穿著水藍色綾羅長袍,風度翩翩,豐神如玉。雪雁梳著簡單的垂云髻,一襲杏黃色煙霞衣衫,裙角繡了幾枝桃花,別有一番嬌俏明艷。兩人臨花而立,身影掩映在繁華叢中,宛如一對璧人。
遠遠聽得雪雁輕笑了一聲,柔聲道:“還是我們江南好,春天的景色,比別處的都好看。你瞧,這薔薇開得多好呀。”
林飛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微微一笑,溫柔地道:“你也很美,與這花不差什么。”說話間左手輕揚,已經折了一朵薔薇在手,低頭簪到雪雁鬢邊。
黛玉看到這里,與紫鵑相視一笑,人面春花相映紅,應是如此吧?
這時雪雁輕輕唾了一唾,面上卻含著清淺的笑容,看向林飛云的目光中也仿佛被春風染上了嬌艷欲滴之色,紅著臉道:“偏你會哄人,一張嘴甜得像抹了蜜。”言罷,略略垂首,長嘆了一口氣,接著道:“說正經的,老爺病重,姑娘整天憂心,你也不幫著留心,尋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林飛云聽了,換了一臉憂色,嘆道:“你這話真冤枉死人,這揚州的大夫,我與林管家已經請遍了,卻都沒什么用處。這會兒,除非有御醫過來,只是,這里又不是京城,哪里能夠呢?”
黛玉聽了,眉心深蹙,也長嘆了一口,緩緩步離回廊,心中一陣黯然傷神。
近來,父親的病越發嚴重,不時昏迷,群醫早已束手無策。而父親神志不清之時,口中常喃喃喚著母親的閨名,足見相思之深。
正感慨之際,卻有小廝迎面而來,作了一揖,通報道:“姑娘,外面來了幾個人,說是京城來的,知道老爺病重,特意過來探望。”
黛玉止住腳步,心中詫異而驚奇,蹙眉問:“他們沒說自己的身份嗎?”
那小廝低眉垂首,恭敬地答道:“領頭之人說,他是什么四公子。”
黛玉吃了一驚,料不到水涵竟會來此,心情一陣激蕩,默了片刻,方道:“知道了,老爺身子不適,不能應酬,你去請飛云公子,讓他即刻出去迎客。”
那小廝忙點了點頭,答應一聲,轉身自去了。黛玉步回自己的閨房,坐在碧紗窗下,低眉沉吟,水涵怎么會來這里?此舉何意?何意?
過了半個時辰,雪雁走了進來,一面屈膝行禮,一面道:“姑娘,四公子特意帶了一位御醫過來,剛才去探望老爺時,給老爺瞧了病。四公子知道姑娘擔心,請姑娘去花園說話。”說著,抬頭看了看黛玉,輕聲道:“姑娘放心,花園里只有四公子和御醫,其他人都在書房呢。”
聽得他如此用心,黛玉“啊”了一聲,出了半日神,方立起身子,隨雪雁出房。
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在一間涼亭前停了下來。雪雁朝亭內行了一禮,抿唇輕笑,轉身自去了。
黛玉深吸口氣,抬頭看時,見水涵一襲淺碧色云錦長衫,端坐在亭中,面目清朗,神態瀟灑。
在他身側,立著一位白發長須的男子,面容和善,神態安詳,看模樣,大約是御醫。
見黛玉過來,水涵忙立起身來,唇邊含著柔和清亮的笑容,輕聲道:“好久不見,林姑娘別后無恙?”眼眸流轉,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心中泛起一絲憐惜。
眼前的黛玉,頭發松散綰著,斜斜簪了枚羊脂玉蜻蜓,橫挽一只明珠鑲寶長釵,簡約素雅,身上一襲素淡的月白色水波輕綃長裙,唯袖口繡了幾朵芙蓉,衣帶上的絲絳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之間,身姿輕盈,衣帶輕揚,翩躚如蝶,說不出的清麗秀美,眉心卻深深攏起,神情中帶著濃濃的哀愁和憂傷。
黛玉斂衽福身,行禮如儀,口中輕聲道:“見過四公子。”
水涵看著她,出了半日神,方微微頷首,伸手虛扶了一下,溫和地道:“這里沒有外人,林姑娘不必如此多禮。”
黛玉低眉垂首,鬢角的明珠流蘇靜靜垂下,珠光流溢,越發顯得她眉目如畫,嬌艷似花,口中囁嚅道:“四公子,你……你怎么會來這兒?有什么事嗎?”
水涵走近一步,略壓低聲音道:“父皇接到令尊的折子,知道揚州吏治腐敗,十分擔心,特意命我與十三弟帶人過來整頓。”
黛玉聽了,不由得愣住,低頭默然不語。水涵輕嘆了一聲,凝視著黛玉清麗如新月的面容,緩聲道:“令尊身染重病,卻依舊如此惦記政務,這般清正端方,憂國憂民,真乃周公一般的人物,讓涵潼自嘆弗如。”春日的晴光落在他身上,清瑩澈澄,襯得他越發俊朗灑脫,溫潤如玉。
聽他如此推崇父親,黛玉怔了片刻,忙行了一禮,婉聲道:“四公子謬贊了。”
水涵輕輕搖頭,聲音溫煦如三月的春風:“姑娘不必謙遜,現如今,像令尊這樣的官員,真是世間少有。”說著,伸手指了指身側的老者,代為引見,道:“這位蕭太醫,是杏林高手,醫術高絕,極得父皇看重。”
黛玉聽了,忙謝了水涵,轉身朝蕭太醫盈盈一福,問道:“請教太醫,家父病情如何?”
蕭太醫忙還了一禮,遲疑半日,方緩聲答道:“從脈象看,林御史長期憂思太過,損抑陽氣,悲而心傷,心經大損,又過于操心政務,日夜憂心,情況不容樂觀。”
黛玉身子微顫,眉間染上一抹哀愁,不由自主地淚盈于睫。水涵看得分明,心中泛起深深的憐意,側頭瞧著蕭太醫,焦急地道:“林探花正當壯年,怎么就病得這樣嚴重?”
蕭太醫低下頭,默然無言,轉看向黛玉,問道:“請問林姑娘,林御史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難過之事,時時郁結難忘?”
黛玉略略垂首,秀眉斂愁,秋水含顰,低聲答道:“幾年前,家母離世,家父心傷不已,時刻惦念亡母,無法開懷。”
蕭太醫默了半日,方道:“這便是了,恕老夫直言,林御史心中早萌死志,不欲求生,加上連年勞累,這病……只怕難以痊愈。”
黛玉怔了怔,深深低頭,一滴清淚從頰邊緩緩滑落,晶瑩如玉。
淚眼朦朧之際,耳畔傳來水涵的輕嘆:“以前讀詩,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總不太懂。如今見了林御史,方才領悟過來,這林御史,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癡心人呀。”
亭外春光正盛,薔薇開得繁華似錦,一片粉紅淺白,嬌艷欲滴,香氣馥郁,醉人心神。
只是,那清清幽幽的香氣中,似乎有淡淡的哀愁,緩緩彌漫開來,讓人為之一嘆。
春風又綠江南岸,草長鶯飛二月天。良辰美景,卻不見,伊人面。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此情何時休?此恨何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