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這么一日日地過,到了年底,林如海寄來書信,說是身染重疾,對女兒很是思念,特寫信來接黛玉回去。賈母雖然不舍,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讓鳳姐兒打點收拾,令賈璉親自隨著,送黛玉回去,回來的時候仍將黛玉帶回來。
黛玉心中凄然,明白父親已經時日無多,匆匆忙忙地收拾行裝,又特意將鸚鵡和綠萼梅托給探春照顧,方到上房辭別賈母及府中眾人。
房中眾人神色各異,鳳姐兒與三春姐妹自是戀戀不舍,拉著黛玉,依依惜別了一番,態度極是親熱。因那日被黛玉呵斥,寶玉神色訕訕,一直默然不語,眼中卻滿是眷念和不舍。唯王夫人與薛寶釵兩人,雖然嘴里說著路上小心、早日回來的話,神色間卻隱隱帶著喜色,透著一絲如釋重負。
黛玉看在眼里,心如明鏡,卻也并不在意,拜別賈母,帶上身邊的四位丫鬟,即刻隨著賈璉登州返鄉。
再次坐上行舟,比起上次,黛玉心中的悲涼更甚,每日里長吁短嘆,對月傷懷,臨風哀嘆,恨不能飛奔回鄉,在父親膝下服侍承歡。但當賈璉命丫鬟來報,說是揚州已到,讓黛玉準備下船時,黛玉卻有些近鄉情怯。
母親早已仙逝,父親若也離世,這世上,便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到時候,孤身一人,在滾滾紅塵中輾轉沉浮,漂泊流連,甘苦悲歡,無親人關心,無親人陪伴,怎一個痛字了得?
一時蘭舟到岸,府中的管家林辰帶著仆從,備了車馬,一早便候在碼頭。見船靠了岸,林辰忙迎上來,打躬寒暄,服侍黛玉上轎回府。進入府中,林辰將賈璉安頓進客房,黛玉則扶著雪雁的手,直奔正房,眼中淚水盈盈,心情亦十分激動。
臨到房時,只聽得房中一個顫微微的聲音道:“是玉兒回來了嗎?”其聲輕微低沉,虛弱無力。
黛玉連忙抹去淚痕,答應一聲,快步走進房中。只見林如海半倚在床榻上,一臉病容。屋子里滿是藥香,林飛云與幾個侍妾都在一旁立著,靜寂無聲,臉上卻都帶著擔憂之色。
黛玉忙行到父親身邊,斂衽下拜,卻驚訝地發現,才過不惑之年的父親,神情憔悴,青絲間,已經有了一絲雪色。
黛玉心中一酸,眼中落下淚來。林如海看著愛女,一臉凄然,也紅了眼圈。眾人見了,忙上來相勸,忙了半日,方才略略止住。
略寒暄幾句后,一個名為香琴的侍妾端了托盤進來,輕聲道:“老爺,該喝藥了。”
黛玉側過頭,看著房中之人,柔聲道:“這些日子,飛云哥哥和各位姨娘辛苦了,請先下去歇著吧,我來服侍老爺。”
眾人答應下來,一同起身去了。黛玉從雪雁手中接起藥碗,一勺一勺地喂給林如海。林如海笑著喝了,打量著黛玉,點頭道:“幾年不見,玉兒長高了好些,模樣兒也愈發出挑了,可見你在京城過得很好,老太太與舅母必定極愛護你。”
雪雁聽了,輕輕哼了哼,一臉的不以為然。黛玉忙側頭看了看她,暗自使了個眼色,方笑答道:“女兒很好,父親不必擔心。”
林如海微微頷首,拉著黛玉的手,眉宇間透著一絲慈愛,氣喘吁吁地道:“你身子弱,我本不想讓你來回奔波,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若不讓你回來,只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黛玉心中大慟,含淚道:“父親不必說這種話,不過是生病罷了,哪里就好不了了?請個好大夫來看看,吃些對癥的藥,再細細調養一番,自然就無礙了。”
林如海瞧著黛玉,見她面容美麗嬌艷,似一株凝露的水中蓮花,裊裊婷婷,清麗出塵,雖然年齒猶小,卻與妻子肖像至極,不由得一陣出神。
良久,林如海長嘆了一聲,伸手摩娑著黛玉的頭發,緩緩道:“罷了,人生在世,生死有命,玉兒不必過于擔心。你才回來,十分辛苦,先去歇一歇吧。”
黛玉微微頷首,服侍父親睡下,起身出了正房。紫鵑忙迎過來,給黛玉披上一件藕色細絹挑花披風,柔聲道:“剛才林管家派人來說,已經將姑娘的房子收拾好了。姑娘,你回房歇歇,別累著了。”
黛玉沉吟片刻,擺手道:“且不必忙,雪雁,你去將飛云哥哥請來,我有話問他。”雪雁聽了,面上微紅,屈膝福了一福,依言轉身去了。
黛玉扶著紫鵑,款款步到書房,等了半盞茶的功夫,便見雪雁與林飛云聯袂而來。
幾年不見,林飛云已經長成一位翩翩少年,眉宇清朗,面如冠玉,極為俊秀。
黛玉忙起身讓座,輕聲道:“這些日子我不在家,多虧飛云哥哥照顧老爺,有勞哥哥了!”言罷,朝林飛云盈盈一福。
林飛云忙伸手扶住,道:“伯父待飛云恩重如山,這本是飛云分內之事,姑娘又何必這般客氣?”
黛玉輕輕一嘆,柔聲道:“雖然如此,也難為你費心了。”抬頭瞧了林飛云一眼,蹙眉道:“重陽節時,我接到父親寄來的家書,說是父親身子安康,怎么突然就病了呢?父親這病,到底怎么樣了?”
林飛云聽了,長嘆了一聲,遲疑不答。雪雁見黛玉一臉著急,便瞪了瞪林飛云,輕聲斥道:“你發什么呆?姑娘面前,有什么不能說的?”
林飛云望了望雪雁,眼中隱約透出一絲眷念,出了半日神,方答道:“姑娘身體素來單薄,伯父怕姑娘擔心,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其實,自伯母去后,伯父常常對月傷懷,身子已經大不如前,加上近年來政務繁忙,更是難以支持。”默了片刻,長嘆道:“姑娘不知道,揚州這邊,吏治腐敗,已經到了不得不整頓的地步。伯父日日憂心勞累,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睡呢。”
黛玉聽了,哀嘆一聲,不由得紅了眼圈。紫鵑忙抽出帕子,遞了過去,又輕聲安慰,勸黛玉不要傷心。
雪雁蹙起眉,瞧著林飛云,嗔道:“你一直都在老爺身邊,怎么不勸勸,讓老爺多歇歇?”
林飛云微微垂首,低聲道:“何嘗沒勸呢?只是,伯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即在其位,便當謀其政。皇上恩典,欽點他為巡鹽御史,他若是不盡忠職守,豈不辜負了皇上的重托?他若是不認真理政,豈不辜負了百姓的期盼?是以,這幾年來,伯父謹慎處事,將鹽務理得井井有條,前幾日遞了一張折子,彈劾揚州弊政,順便告假,想來,不久之后,京城那邊便會有人過來整頓。”低了半日頭,長嘆了一聲,又道:“這幾年,伯父思念伯母,常嘆了無生趣,若不是記掛著百姓,想著回報君恩,又惦記姑娘,如何能撐到現在?”
黛玉聽了這番話,心中泛起一抹疼痛,轉頭看向窗外開得郁郁蔥蔥的梅花,不由得淚眼朦朧,感慨萬分。
是繁忙的政務,是對母親的思念,讓父親,在短短幾年間,白了頭發嗎?
記憶中的母親,容貌清麗無雙,多才多藝,卻被命運薄待,不幸早逝。
紅顏薄命,天人永隔。母親早已離開,卻留下一段回憶,一段相思,讓父親千回百轉,讓父親輾轉反側,讓父親刻骨銘心,從不曾忘。
是怎樣的緣分,生出了這樣的夫妻之情?
是怎樣的伉儷情深,讓父親如此思念母親?
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便是如此吧?
江南山水,風景如畫,日日長吁短嘆,對景傷情。漫漫長夜,百轉千回,輾轉難眠。午夜夢回,唯盼伊人入夢,一訴相思之情。
母親早逝,父親卻在人間守望,心頭的那一份情,那一份思念,永不可磨滅。
寒風掠過,窗外的梅花紛紛飄落,落英繽紛,勢如飛雪。黛玉立在窗下,眉心深攏,一聲長嘆從唇邊溢出,面上淚如雨下。
飛花幽幽,思也幽幽,情亦幽幽,只嘆浮生無常,紅顏總薄命。
春花秋月,夏蓮冬梅,世間美景,父親看了,心一定很疼很疼。這種疼,無關風月,只緣于他對母親那一份真摯無暇的愛念,緣于,他與母親伉儷情深,卻無法相守白頭。
琴弦猶在,斯人已逝,只留下夢斷無聲的詠嘆。雖然相思入骨,雖然痛徹心扉,伊人卻早已無跡可尋,兩兩難相見。
縱然如此,卻終究是無怨,亦無悔吧?
只因心中有愛,有情,如何能怨?如何會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