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顏無咎和寶兒蔫巴巴地坐在炕上，面前一盆能照出人臉來的豬骨頭湯誰也沒動，黎老憨瞅瞅顏無咎又瞅瞅寶兒，嘴角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一頭大肥豬全讓香兒送了人，這男人竟然一句責怪的話沒有，雖然臉色很臭，但已經很難能可貴了。

寶兒抽動了下鼻子，“爹，是紅燒肉的味道?！?/p>

“切，你鼻子肯定壞掉了，明明是一盆豬骨頭湯。”顏無咎不屑地轉頭嗔了寶兒一眼。

寶兒又深吸了幾口，“爹，我鼻子沒壞，真是紅燒肉的味道?！?/p>

顏無咎無話了，肯定是寶兒想吃紅燒肉想瘋了，他盛了一碗豬骨頭湯放寶兒面前，“寶兒，喝吧！豬骨頭湯長個兒。”

寶兒依舊沒動，“爹，真是紅燒肉……”

“呯”地一聲，顏無咎把糠餅子扔到了桌上，轉頭對著寶兒訓道，“你再說，信不信我揍你?！?/p>

寶兒忽閃著大眼睛，看著爹的臉，似有不忍，只得縮了縮脖子，低著頭啃糠餅子。

黎老憨瞟了黎香一眼，笑了笑。

黎香早收拾好了灶臺，其實她也早聞到了紅燒肉的味道，想必今晚家家都能飄出肉香，唯獨她家，只有一盆清的不能再清的豬骨頭湯。

黎香默默上了炕，伸手給男人盛了一碗骨頭湯，并把一根肋骨夾進男人碗里。

顏無咎瞅了瞅碗里的骨頭，又看了看黎香，臉陰沉的更厲害了。

這骨頭剔得可真干凈，光溜溜的，連絲肉絲都沒有。怪不得煮出的湯清的能照出人影，顏無咎黑著臉，端起骨頭湯一口氣就喝進了肚，剩下的骨頭又夾進了盆里。

寶兒見爹喝了湯，嘆息一聲，正要端起喝，突然抬起頭，猛地扔下糠餅子就站了起來。兩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房門口。

“寶兒，咋的了？”黎香不明白，回頭瞅了房門一眼，又看向寶兒。

寶兒眨眨眼，沒說話。門外卻突然傳來隔壁張嫂子的聲音，“黎香，快開門?！彪S后，紅燒肉濃重的香味便傳了進來。

這下連顏無咎都伸長了脖子。

“香，去開門?！崩枥虾┮娎柘沣蹲?，不由催促道。

黎香反應過來趕緊下炕，打開門，張嫂子滿面笑容的走進來，手里端著還冒著熱氣的一大碗紅燒肉，“嫂子，你這是干啥？”

“你今兒把肉都分了，連最后的豬頭都讓七叔公抱走了，別以為嫂子不知道，你家最后只剩了幾根肋骨頭?！闭f著，張嫂子笑吟吟地把大碗紅燒肉放到小桌上，抬起臉笑看顏無咎，“大兄弟，今日多虧了你，一頭大肥豬，俺們總算能過個好年。這碗紅燒肉，做給你們吃，我手藝不如黎香，你可別嫌棄?！?/p>

“張嫂子，怎么會？紅燒肉很香?！鳖仧o咎心情大好，俊臉溢著笑，眼睛滴溜溜瞟著紅燒肉。

寶兒更不用說，口水直接流出來。

“黎香，趕緊上桌，嫂子我走了?！睆埳┳映哆^黎香，轉身就走。

“張嫂子慢走??！”顏無咎拉長了聲音，聲音里明顯帶著愉悅。

“香，快去送送張嫂子?！崩枥虾┯终泻糁柘?，張嫂子卻轉身又把黎香推回屋，“趕緊伺侯男人吃飯，今兒他可是大功臣呢！”

黎香笑笑也沒勉強，看著張嫂子出了大門便折回了身。

“娘，快看，一大碗的紅燒肉?！睂殐簝裳鄯殴獾囟⒅媲暗募t燒肉沖著黎香喊道。

這下顏無咎的臉上也帶了笑，“寶兒，夾個最大塊嘗嘗。”

寶兒直接看向黎香，“看我做什么？想吃自己夾?！?/p>

寶兒象得了令，歡快地立馬拿起筷子，顏無咎也就著那香味狠咬了一口糠餅子。

寶兒夾了一塊紅燒肉，正要放嘴里，卻突然頓住，隨后放到黎老憨的嘴邊，“爺，你先吃。”

黎老憨一怔，隨后老臉笑成一朵花，“寶兒吃，爺沒牙了，嚼不動了?！?/p>

寶兒忽閃著大眼睛，想了想，又把肉放到顏無咎的嘴邊，“爹，豬你你獵的，你先吃?！?/p>

顏無咎望著寶兒純凈的大眼睛，鼻頭突然酸了酸，“紅燒肉有什么好吃的？拉出來還不是一樣的屎坨坨，也就你心心念忘不掉，爹不稀罕，你吃。”

寶兒卻不依，“上次在鎮上你都沒舍得吃，這次你若不吃，寶兒也不吃了?！?/p>

顏無咎嘴角動了動，望著寶兒許久才輕聲說好，然后就著寶兒的手把紅燒肉吃進了嘴里。

“爹，咋樣？”寶兒瞪著大眼睛趣味地問。

顏無咎故作認真地品了品，隨后嫌棄地說，“若是你娘來做，味道應該會更好，如今，也就勉強能下咽吧！”

寶兒一聽，立馬又夾起一塊放到黎香嘴邊，“娘，你吃。”

黎香笑著搖搖頭。

“娘，我和爹都吃過了，你從來都沒吃過紅燒肉，你若不吃，以后怎能做出更好吃的紅燒肉?！睂殐汉軋猿?。

黎香依舊笑著搖頭。

“讓你吃你就吃，這可是寶兒孝敬你的?！鳖仧o咎看著黎香的樣子就氣。

黎香聞言看了他一眼，隨后吃進了紅燒肉，寶兒高興地呵呵直笑，黎香突然轉過了身。

顏無咎望著黎香濕潤的眼眸，輕輕嘆息一聲。

“爹，紅燒肉真的很香?！睂殐航K于夾了一塊放進自己嘴里，美美地嚼著，一臉的滿足。

“寶兒，吃，今兒就讓寶兒吃個夠。”黎老憨寵溺地看著寶兒笑。

寶兒卻搖搖頭，“娘，把紅燒肉端下去吧。”

黎香一怔，“為啥？爺說讓寶兒吃個夠?！?/p>

“娘，明兒把紅燒肉剁碎了，給爺做一碗肉糜湯吧！爺沒牙了，嚼不動紅燒肉，但可以吃肉糜湯?！睂殐悍畔铝丝曜诱J真地說。

顏無咎定定地看著寶兒，許久才輕笑一聲，“寶兒這主意好，黎香，趕緊的，把肉端下去吧！咱們現在喝骨頭湯，這才最能補身?！?/p>

寶兒歡快地說好，黎老憨愛憐地摸了摸寶兒的小頭，滿心心慰。

黎香朝著顏無咎和寶兒的碗子拔了幾塊紅燒肉，就把碗端下去了。

也不知為何，這頓飯大家吃的都特別開心，喝著稀薄的骨頭湯，顏無咎和寶兒一改先前的郁氣，笑的可歡暢了。

第二天一早，顏無咎提著斧子推開屋門準備去劈木頭。一抬眼，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急忙轉身大叫，“黎香，黎香，快出來，快出來?！彼被鸹鸬穆曇簦柘阋詾槌隽松妒?，趕緊推開門，“咋的了？”

顏無咎直接手一指，“你看。”

黎香往籬笆墻上一看，頓時也一呆。

只見她破舊的籬笆墻上竟然掛滿了形形色色的東西，東西不多，卻什么都有。有半袋小米，兩個大白饅頭，一只蘿筐，一塊花布，一對紅枕巾，還有雙孩子未穿的新鞋……

“肯定是鄉親們送的?！崩柘憧粗鵁o不感動地說。

顏無咎點點頭，“沒想一塊野豬肉竟難換得這么多的東西?！?/p>

黎香白了他一眼，“這怎么能說換呢？這都是鄉親們的心意?！?/p>

顏無咎笑笑，“這怎么辦？也不知是誰家送的，也不好送回去?！?/p>

“那就不送了，鄉親們的好意，香，把它們都收進來吧！”黎香還未說話，背后黎老憨也走出屋門說了聲。

黎香回頭看了爹一眼，應了聲，把東西都小心地收進了屋。

晚上，顏無咎一直看著窗外在琢磨著事。黎老憨和寶兒睡著了，他坐在炕沿，看著黎香忙活。

“香，要不我再到山上走一趟吧？興許趕在年前還能再獵一頭?！鳖仧o咎輕輕地說。

黎香嗔了他一眼，“你獵野豬還上了癮了？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不準再動那念頭，我現在已經很知足了?！?/p>

顏無咎斜睨著她，“這就知足了？過年都沒肉吃?！?/p>

“只要有你在，吃不吃肉不重要。”黎香笑著，難得說了句動心的話。

顏無咎眉梢一挑，“你是想把我當肉吃了吧？”

他調笑的話說的一點都不臉紅，卻把黎香臊得不行，她回身就給了他一拳，“瞎說。”

顏無咎卻一把抓住她，輕使巧勁，黎香就到了她懷里。他滿足地抱著她，“想，要不，咱過年就把事兒辦了吧！我，我都等不及了?！?/p>

黎香羞紅了眼，目有暇想，卻搖搖頭，“爹說，待來年開春，再接兩間廈屋，他和寶兒搬出去，再為咱們辦婚事?！?/p>

顏無咎眉一皺，轉頭看了看炕頭的寶兒和炕屋的黎老憨，嘆息一聲，“也是，一張炕上睡全家，也著實不方便。”

黎香知道他說的意思，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便掙脫了他的懷抱。

顏無咎也沒勉強，朝自己的袍下看了看，嘆息一聲便作了罷。其實摟著黎香受罪的更是他，越摟越舍不得撒手，最后難受的還是自己。

知道顏無咎獵的野豬被黎香分給了鄉親們，二蛋一天都沒怎么吃飯。他象個做錯事的孩子，心里莫明的愧疚。顏無咎越是大度，越稱得他心胸狹窄不是味兒。他是吃百家飯長大了，長這么大從來沒對大伙兒做過感恩的事兒。如今顏無咎的所做所為，總算讓他的榆木腦袋開了竅，他心里鼓噪的厲害，總想為鄉親們做點事。

小桃紅在炕上做著繡活，這兩天二蛋的反應她看在眼里，很是心慰，“你又咋的了？心里還有啥解不開的疙瘩?！?/p>

二蛋回頭看她，“我比黎香的男人差遠了，我是孤兒，是被鄉親們東一口西一口地喂大的。如今我在村里力氣最大，卻從未為他們做過什么事。獵來的野豬，大家也都是盡著我拿大部分……”

“你想干什么？”小桃紅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想再到山上走一遭?！倍巴蝗粌裳鄯殴獾卣f。

小桃紅看了看外面風雪彌漫的天，心下想勸，但看著二蛋渾身象鼓足了勁，知道若不讓他做些什么，這個年他甭想過好，但她還是想勸，“你想報恩，也不在這一時。來年開春，你幫忙耕種就是了?！?/p>

“那不一樣?！倍芭d奮地躥上炕，“年節了，還有許多人家吃不上肉。家里的肉都淹上了，我舍不得再送人，留著能給你吃整年。我有的是力氣，山路也熟，說不定還能再獵一頭?！?/p>

小桃紅嘆息一聲，“你都想好了？非這樣做不可？”

二蛋使勁地點點頭，“我在炕上都閑出毛來了！”

小桃紅一噎，閑出毛來了？你哪晚不在我身上使足了勁。但這話她不好說，只放下繡活，“那我去給你烙兩張餅?！?/p>

“哎，還是你好?！倍案吲d了，抱著小桃紅就親了一口。

“瞧你那熊樣。”小桃紅嫌棄地白了他一眼。

“嘿嘿，你不就喜歡我這熊樣嘛！”

小桃紅一聽，瞬間揚起巴掌。

“你打，你打?！倍邦D時伸長了脖子讓小桃紅打。

小桃紅氣的改巴掌為掐，狠狠地擰住了二蛋的耳朵，二蛋嗷叫一聲，“疼疼疼……”

“還知道疼？記住了，到山上不準犯渾，獵不到豬，天黑前也一定要回來。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倍包c頭如搗蒜，嘴角卻咧開了笑，“還是你最疼我?！?/p>

小桃紅翻了個白眼，去了灶間。

二蛋獨自去山上獵野豬，全村人知道后都驚訝不已。

顏無咎卻挑了挑眉，“終于有個男人樣了啊！”

可三天了，二蛋卻沒有回來。

中午時分小桃紅急慌慌地推開黎香家的大門，“黎香，顏大哥在家嗎？”

顏無咎急忙跳下炕，“咋的了？”

小桃紅淚汪汪，“顏大哥，二蛋已經上山三天了，我烙的餅子早該吃完了，卻依舊不見他回來。你說他會不會在山上出事了？走之前我交待了，獵不到獵也一定要在天黑前回來。可是三天了……”說著小桃紅就哭起來。

“你先別著急，二蛋自小在山里長大，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崩柘惆参恐?，趕緊扶著小桃紅上炕。

“他就是個憨貨。”小桃紅此時恨鐵不成鋼。

顏無咎沉默著，抬頭望著風雪交加的天，輕輕地道，“你們都在家安心等著，我去山上看看?！闭f著，便拿過墻上的繩索就出了門。

黎香追出去，想阻止，話到嘴角卻改為，“再叫上幾個鄉親，你自己別獨自去，人多力量大?！?/p>

顏無咎把繩子挎在肩上，一手拿著長槍，“不管我今晚能不能回來，你都不能慌了神。”

黎香點頭，跑回屋拿了幾塊糠餅子和兩個煮雞蛋，用帕子包了塞顏無咎懷里，“一定要小心?！?/p>

顏無咎鄭重點點頭，轉身鉆進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