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沒銀子我當然知道。就算有點兒閑余,我爹也有百十來種法子給整沒了。出版總署沒銀子運轉,這是挺杯具的。但吳鋃這話又說的糊涂了。
他確實是盡了力,戶部都沒怎么撥銀子,他這三年也還是印發了不少三字經啊百家姓之類的,但是連一套像樣的四書都沒出過。
我爹是不管事兒了,但朝中三年一次的科舉還是在繼續,該考的一樣也不會少。問題是,書少,價錢就貴,能念得起書的就更少。長期以往,朝中關系錯綜龐雜,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吳大人,本宮也知道你的難處。”我放下茶杯,略微瞇起眼睛,“這出版總署是個清凈地兒,也沒什么油水,朝堂之上再如何爭,總不會禍及這里。但你如今這心態不對啊,處在你這么個位子,無功便是過。你自欺欺人的盡力,在本宮看來,不過是破罐子破摔罷了。”
吳鋃冷淡道:“殿下既然覺得下官有過,何不治下官的罪?”
“本宮治了你的罪,這出版總署怕是要關門大吉了?!蔽覔u了搖頭,“本宮還真就不明白了,那印刷機固然是個寶貝,能比得上你頭上的烏紗?”
吳鋃深吸了一口氣:“殿下定要那印刷機?”
“也不是非要不可?!蔽倚α诵?,“這出版總署沒一個木匠,沒一個手工師傅,不也鼓搗出了印刷機。工部的元昭業雖然心思不在這方面,但本宮下了旨,他總不會違抗?!?/p>
“那?!眳卿Z疑惑地看我,“殿下為何……”
“本宮這是在給你指路啊,吳鋃。”我嘆了口氣,“我估摸著,起碼半年之內,戶部沒辦法撥出半兩銀子給你,你打算明年繼續發三字經,教人再念上一年的人之初,性本善么?”
吳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本宮,臉上的迷茫更甚,本宮于是確定,此人平日之所以給人一種謹小慎微的印象,其實是因為這人的腦子類似榆木,不明白點了,壓根兒就不會開竅。
我揉了揉額角,詳細給他解釋道:“吳大人,你要相信元大人的手藝,你的寶貝疙瘩經了他的手,只會更好。到時候,戶部若是沒銀子,本宮的公主府節衣縮食也要省一筆出來,將你這出版總署的印刷規模給擴一擴。別的地方太遠,本宮也管不了那許多,好歹讓咱京師的書生們多看兩眼孔孟?!?/p>
“殿下真是這么想?”吳鋃遲疑了一下,才慢悠悠開口,這一拖三搖的語調,讓人一聽,就知道這人心里頭七上八下,但總歸來說,還是不信我。
我噎了一下,琢磨了半晌才糾結問道:“吳大人,本宮究竟是做了什么,讓你這般的……嗯,不信任?”
吳鋃垂下眼簾,一門心思看著自己的手,仿佛掌心里開出了一朵妖艷的花。吳鋃諱莫如深道:“殿下果真是不記得了?!?/p>
這口氣聽上去有點幽怨,本宮心中一堵,轉過頭去看陸雪衣。
陸雪衣的目光落在吳鋃的臉上,帶了點兒探究,半晌,他輕聲道:“殿下,崇文殿?!?/p>
“啥?”我瞪大了眼睛。
崇文殿是龍章宮的偏殿之一,尋常時候,我爹喜歡在那兒讀讀書寫寫字,偶爾有不解的地方,也會召見翰林院的學士過來,以滿足他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虛榮心。
因此崇文殿有個別稱,叫做帝師殿。在崇文殿被召見的學士,大抵都能被喚一聲小帝師。
后來我入了宮,這崇文殿便被我爹讓給我念書。
這吳鋃,也是崇文殿的小帝師之一?為何,本宮沒有印象?
我這般想著,忍不住將吳鋃細細瞧了一番,就面向來看,面如滿月,地闊方圓,瞧著就是個有福的。
但就樣貌來說,確實算不得是出類拔萃的美人。
再者說,他這面相與歲數挺搭的,本宮雖然好色,也確實不好這口。
如此一想,本宮頓時釋然了。
本宮瞧吳鋃的臉上仍有些微的尷尬,不由撓了撓頭奇道:“難道,本宮當年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舉動?”
吳鋃聞言嘴角一抽,別別扭扭地搖頭道:“沒有。”
沒有?我挑了挑眉,我估摸著這人以為我與我爹一個德行,知道順風使舵見好就收,所以想要蒙混過關。
我冷哼了一聲,轉頭去看陸雪衣。
陸雪衣這次很爽快,低下頭在本宮耳邊道:“殿下去上課的時候,拿錯了書?!?/p>
拿錯書而已啊,值得這般大驚小怪的。本宮伸了伸脖子,小聲問道:“本宮拿了什么書?”
陸雪衣躊躇了一下,才道:“據說,是殿下的睡前讀物。”
本宮聽了,眼角也是輕輕一跳……本宮的讀書習慣一向固定,茅廁讀物必定是艷情話本,睡前讀物雷打不動的是少兒不宜圖圖。
這倒難怪了。吳鋃是前禮部尚書方清的高徒,最懂得禮義廉恥了,當初應召去崇文殿做小帝師,大約也抱著要盡心盡力教出個好學生的心態。
誰知道,本宮不爭氣,頭一回去上他的課,就兜頭潑了好大一盆狗血。
“吳大人?!北緦m嘆了口氣,“你這就不對了。都什么年月的事兒了,你還記得這般清楚?這頭回見面吧,倉促了些,以至于本宮的形象有些猥瑣。但老話是怎么說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得透過本宮猥瑣的表象,看透本宮純良的本質。即便本宮不是根正苗紅的純然天真,還不興本宮改么?”
吳鋃連連擺手,干笑道:“殿下言重了?!?/p>
我又道:“再者說,本宮雖然天性好色,但也是有原則的,絕不至于因為多看了兩本不良讀物,就淪落到見人就撲。若不是傾國傾城的爪,本宮都懶得勾搭。要不然,本宮怎么會專門挑陸統領的手來摸呢?”
吳鋃聽前半截的時候,約摸是覺得有些道理,還梗著脖子點頭表示贊同,聽到后半句的話,那臉色就跟迎面被潑了狗血似的。
吳鋃握拳掩唇,假意咳嗽兩聲,再抬起頭看向陸雪衣的目光中,便充滿了同情。
“吳大人,這沒什么。”陸雪衣挑了挑眉,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淡定道:“內禁衛上上下下,但凡往風口上一站夠得上玉樹臨風的,都被殿下摸過手。”
吳鋃的下巴發出了一聲脆響。
陸雪衣于是繼續淡定道:“殿下的手很軟。”
“哈?!北緦m笑了一聲,轉過身抓住陸雪衣的手,美滋滋地摩挲兩下,“陸統領,你真是個明白人!”
“殿下過獎了?!标懷┮氯挝易ブ?,面不改色道。
“殿下?!眳卿Z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氣若游絲地舉著,“那印刷機,你帶走吧?!?/p>
“真的?”本宮大喜,將方才放在茶幾上的賀蘭闕孤本往他面前一推,“你放心,本宮就拿回去瞧瞧,很快就會還你?!?/p>
吳鋃默默咽了一口血,將孤本收了,低頭道:“下官恭送殿下?!?/p>
我點了點頭,與陸雪衣一前一后出門。剛拐了個彎,就聽到內中吳鋃仰天長嘆:“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這個我就不理解了,問陸雪衣道:“陸統領,你說,本宮來借東西,既沒擺公主的架子壓他,又不是借了不還,甚至還帶了你來笑給他看……雖然你一進門就擺張晚娘臉,但是本宮也盡了力。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
陸雪衣的唇角綻開一抹極小極淺的笑意,面上表情一如既往地淡定著:“吳大人大約是擔心殿下要摸他的手。”
本宮回憶了一下吳鋃大人稍微有些發福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寒戰:“不不不,陸統領,你要相信本宮的品味。本宮一向偏愛瘦高型美少年,對中年橫向發展的大叔不感冒?!?/p>
陸雪衣破天荒地點了點頭:“這個臣可以作證,殿下還喜歡病弱美少年?!?/p>
陸雪衣,你是本宮的知音!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尚早,但我爹這人的生物鐘跟別人不一樣,他的晚膳吃得比別人早。我于是對陸雪衣道:“送我到宮門口就行了,我要陪我爹吃飯,你先回公主府,叫人把印刷機拖回去。一個時辰之后再來接我。”
陸雪衣將我送到宮門口,就果斷轉身去了。我去了龍章宮,還沒踏進去,就聽到里頭里頭咋咋呼呼的,隨手拉住一個小宮女問道:“怎么回事?慌慌張張的?!?/p>
小宮女癟了癟嘴,一副要哭的表情:“皇上、皇上讓人給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