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允蝶坐在窗子前,卻絲毫沒有欣賞月色的心情。不知怎的,一顆心竟全都在那該是在山洞之中的人身上徘徊,總是無法安定。
“小姐。”夏竹端著茶走了進來,見著開著的窗子,小嘴一嘟,不悅的上前關上。
“夜深了,坐在窗前吹風,趕明兒病了怎么辦。”
允蝶微微一笑。這丫頭,講話的語氣好象教訓人似的,真弄不懂誰才是主子了。
許是見著了她別有意味的笑容,夏竹俏臉微紅,有些不依的抱怨:“要不是怕小姐生病,我才懶得管那么多呢。”口氣似乎頗有不平。
允蝶禁不住再次笑了,是真正開懷,別無芥蒂的笑。
早聽娘說過了,夏竹為著自己堅決不肯做如儀的侍婢,一心盼著自己回來。這份恩情,就足以讓她感動,小小的頂撞又算得了什么?本以為十三年不見,再好的感情也總會有所疏離,卻不想并未如自己所料。非但未有芥蒂,反而更形親密。
“好了,知道你一片好心,我不會怪你的。”笑著給她個答復,她走回桌邊坐下,端起香茗,慢慢的品著。
“小姐。”夏竹好似忽然間想到了什么事,忽地開口,“你聽說過了沒?”
“什么?”說得沒頭沒腦的,弄得她一頭霧水。這丫頭,什么時候也學會了打啞謎?一話讓人無從探起。
夏竹將門打開,看看周圍,確定真的沒人時,這才回到她的身邊,輕聲無比。
“福伯說,二小姐似乎要出嫁了。”壓低了聲音的輕言,外人斷然聽聞不得。福伯說了,這事是府里的秘密,任何人都泄露不得,否則只怕難逃相爺?shù)淖镓煛?/p>
一聽這話,原本悠閑的動作也停了,平靜得泛不起一絲漣漪的眼里居然出現(xiàn)了一抹驚訝。
“儀妹不是還小嗎?”她記得這唯一同母的妹妹十三歲都不到啊,這就要出嫁了嗎?自己十三歲的時候還在明月山上跟著師兄到處玩耍搗蛋呢。
“二小姐年紀是還小,可女人該有的她全有了。相爺也早說了該是時候給她找婆家了。”這話是下人閑嗑牙時聽來的,不然哪能知道。
想了想如儀的外表,允蝶不得不承認夏竹的話是正確的。只是,不論如何發(fā)育得好,這十三歲嫁人也未免太早了點。
“娘知道這事嗎?”雖然不報希望,但還是出口相詢。許是潛意識里總認為血濃于水,這等大事,如儀該會跟娘說。
哪知夏竹頭一撇:“小姐又不是不知道,二小姐早被如夫人洗了腦,一顆心只向著那妖里妖氣的女人,哪把郡主當過娘。”不屑的冷嗤哼出。世間有如此不孝的女兒,當真是老天無眼,何該天降神雷,劈死這忘恩負義之人。
允蝶一愣,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實,即便內(nèi)心有多么不愿。
依著如儀的性子,這事絕不可能和娘說。八成又是找如姨拿主意去了。庶母親過親母,前所未見的悲哀。怪不得娘會鎮(zhèn)日憂心忡忡的嘆氣,直說自己害了她。
驕揚跋扈,盛氣凌人,有哪些人能受得了?
嫁了,只怕沒過幾天便因犯了七出而被休離。苦了自己也污了名聲。
“對方是什么人?”雖然爭執(zhí)不少,但終歸是親妹,內(nèi)心還是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
“聽說是位位高權重的王爺,叫什么風馭飛來著的。而且聽聞這位王爺長得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就戰(zhàn)功彪炳,極得圣上器重。”
“那很好。”起碼這樣的人心胸必然會開闊些,指不定能包容儀妹的小性子。
“才不好呢。福伯說,二小姐大吵大鬧著就是不肯乖乖出嫁。”
“為什么?”這倒奇了,未婚夫如此英雄了得,該歡天喜地才是啊,怎么一味拒絕。
“好象,那位風王爺與相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這話還是那日在如夫人房外經(jīng)過時無意間聽得相爺說起的,想來該是真的。二小姐堅決不肯出嫁只怕與這事有關。誰能甘心情愿的嫁到仇人家去備受侮辱呢?二小姐雖然跋扈,可也不是全無腦子的。
“仇人?”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允蝶蹙了眉。
怪不得儀妹不肯就范了。只是,說不嫁就不嫁,對方會那么輕易饒過玉家嗎?看來,這事難了了……
清晨。
天還未大明,卻已經(jīng)有人陸陸續(xù)續(xù)的起來干活了。允蝶一向淺眠,當院子里響起第一聲響動時便自行下床穿衣梳洗。十三年來的規(guī)矩,總是在天未大明時起床練功。師父說過,清晨人煙稀少,最是方便于吸收天地之精華,對練武者及有好處。是以,這么多年了,總是在天未大亮時起身吐吶呼吸,早已成了習慣。
“小姐!”夏竹端著臉盆,吃力的撞開門來,眼睛卻驀地成了銅鈴。
為何?
只因房已經(jīng)空了,只因她的大小姐又不守規(guī)矩,在自己進房之前居然先行穿戴整齊,害她連個獻殷勤的機會都沒有。
放下手中的臉盆,她氣鼓鼓的看著自家主子,不曉得自家主子那顆高深莫測的腦袋到底在想些啥?人家的小姐都是妗貴的躺在床上三催四請不應聲,非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的起身,由著貼身的丫鬟將身上的一切打點妥當,這才慢慢踱去用膳,卻唯有她的小姐比之眾人不同。
她家小姐是怎樣的?天未亮變起身,起得比她這個做丫鬟的還早,根本用不著她三催四請。更過分的是,她居然自行穿戴整齊,梳洗完畢,根本沒有她服侍的機會。十幾天下來都是如此,天天未曾有變。她已經(jīng)一次比一次起得早了,今天更是全府起得最早的人,就等著善盡一回做丫鬟的責任。哪想動作卻還是沒有小姐來得快,這怎能讓她不氣?
氣死了!
為什么她的大小姐就不能跟其他閨秀一樣安安心心的等著丫鬟來服侍,好讓她得償所愿呢?
將臉盆擱下,她匆匆的走到后院,找尋熟悉的人影。
果不其然的,她在桃木后找到了要找的人。
“小姐!”難得的繃起了臉,她必須將話與她說明。她總不能奪取自己做丫鬟的權利和樂趣啊!
“小姐你又不守規(guī)矩。你該在房內(nèi)等我的,為什么又趁天未大亮跑這兒來練功,害我端水去時撲了個空。”鼓著腮幫,她氣鼓鼓的說。
允蝶無奈一嘆。
多年的習慣哪能輕易改掉?十三年來一直沒有什么丫鬟侍女的服侍,這一有了丫鬟,感覺怪怪的,有點束手束腳,還是不要的好。只是,這話又不能明說,省得夏竹胡思亂想還以為自己是不要她,那豈非罪過。
苦笑一下,她收了功,走到正氣著的夏竹面前。
“這么多年來這些事都是自己做的,不習慣。這樣好了,我保證明天乖乖的呆在房里等你端茶送水,如何?”這下總該稱了她的心了吧?
“說到可要做到啊!”就怕她克制不住又一個人早早起身了。
看著她一臉要求保證的樣子,允蝶心中一陣苦笑,卻還是點了點頭以安其心:“一定。”
天已大亮,轉眼間已是用餐的時辰。
“大小姐,今兒個早膳放哪兒?是放房里還是放園中?”
輕輕闔上書本,略略一遲疑,揚起如春的笑意,再次將個廚房的小丫鬟弄得失魂落魄,直逼得百花羞慚。
“今兒個天氣不錯,我想看看花,就放在園中吧。”
“哦。”小丫鬟從那暖陽般的笑容之中回過神來,連忙轉身想著去廚房傳話,準備準備。卻不想一個轉彎過急,在轉角處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夏竹。
“夏竹姐。”微一福身,她紅著臉道歉。
沒有時間多加糾纏,夏竹只是利落的揮揮手,將小丫鬟打發(fā)開來,便急急的走向仍是一副閑散樣子的主子。
“怎么趕路這么急?是不是娘的病有變化了?”因為老是咳嗽的緣故,娘堅決不讓自己與她一道用膻,怕會傳染。拗不過娘的決心,她只能無奈的同意,只能晨昏定省之時放能匆匆見上一面。娘從來不讓自己在她的院落多待,說是久病之人不干凈,怕她沾了污穢。娘的一片愛女之心她不忍拂意也拂不了意。娘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一是一。是以,這一日之中除卻早晚,其他的時間,她根本就無法進娘的房中,只能靠著夏竹和梅姨來傳遞信息。眼下夏竹如此驚慌失措,莫不是娘的病情起了變化?
喘著氣,她困難的搖手。須臾,氣順了,這才急急開口。
“小姐,相爺讓你去前廳用膳。”
“前廳?”蛾眉微蹙,隱隱有著絲疑惑。
這么久下來,她那所謂的生身父親從未關心過自己,這會讓自己前去前廳與他們一道赴宴,不知是何居心?
“小姐,只怕是宴無好宴,不如由夏竹前去回復,就說小姐身子欠佳可好?”夏竹斂著眉,小聲的詢問。
這府里到處都是如夫人的耳目,不得不謹慎行事,就怕一個不留神被人揪了小辮子,一狀上告,那可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沉冤無人訴的事也不只幾回了。
允蝶遲疑了。
去?抑或是不去?選擇,總是這樣的難以讓人決定。
還是去的好。不去,只怕暗箭不斷。知己知彼,于己有利。身正不怕影子歪,即便是場鴻門宴,她也不相信會輕易敗陣。
更何況,她不是劉邦,那些在前廳等候的,也不是項羽,又有何懼?
一抬頭,她果斷的開口。
“夏竹,去跟廚房說一聲,今天這綠苑的飯菜就用不著準備了。我去前廳,跟爹他們一道用早膳。”
“小姐!”夏竹的眼瞬間瞪大,滿是不贊同。
允蝶抬了抬手,示意她噤聲。
“爹讓我去,我不去豈非被人說做不孝?只怕會落人口實。”
“可是小姐,他們……”
“我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平日沒做過什么虧心事,也不怕他們會如何對待我,此去只是探察用意而已,不會有什么的,你就放心好了。”
“爹,如姨。”不卑不亢的一福身,當做是打了招呼。
這一呼喚,在場三人的表情都變得有趣了。
玉清臣是臉色復雜,幾度想要開口卻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與自己是姐妹至親的如儀則是臭著張臉,一臉不甘的看著她。只有婉如是一派燦爛的笑臉,卻更是讓人心生警惕。場中少了一個人,正是當年曾害得她中毒的婉如之子,她那名義上的不成材的大哥……玉俊寅。只怕這會生性風流的他又窩在哪座花樓里倚紅偎翠,尋歡作樂呢。只是,事不關己,她不想多加置喙。沒見著他做好,見了只怕徒添煩惱。
婉如笑臉盈盈的從椅上站起身來,一臉和藹的笑。
“蝶兒來了。你看,這幾天你如姨我忙著府里的事,你爹又因著朝中之事煩心。你歸家都這許久了,大伙都沒好好的吃頓飯,是如姨疏忽了。”
淡然一笑,眸中仍是毫無波動。
“如姨言重了。大家都忙,蝶兒不敢再因這等小事讓大伙煩心。”她不動聲色的從容應對。
婉如笑得一臉虛假:“瞧蝶兒多會說話,真懂事。你看你妹妹儀兒就及不上你。”一番話惹得如儀不甘的嘟嘴,卻在她眼神的示意下乖乖的將話咽了下去。
“儀妹自有其天真,惹人憐愛,這一點卻是蝶兒遠遠不及的。不知爹和如姨今兒個喚蝶兒前來有何指教?”心懷鬼胎何必藏藏掩掩的,倒不如將話攤開了說。這樣詭異的氣氛決計不可能咽得下飯。
“蝶兒真是冰雪聰明啊,任何事情都瞞不了你。”婉如滿臉堆著笑,手肘不斷的頂頂悶聲不語的玉清臣,示意該他開口。
玉清臣推了幾下,卻仍是逃不過,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開了口。
“蝶兒,今兒個爹喚你前來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商量,不知你意下如何?”
“爹有話不妨直說。”
“是這樣的,朝中的風王爺有心與我們相府交好,皇上給指了婚讓儀兒嫁過府去。只是,這儀兒還小,只怕難以擔此大任,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由我代嫁是不是?”推她去做替死鬼,同是親女,差別竟如此之大。這樣的父親,豈是她玉允蝶認得起的?
“對。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嘲諷一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能如此鎮(zhèn)定:“爹就不怕洞房之夜發(fā)現(xiàn)新娘易主,會擔上個欺君罔上之名嗎?”云淡風輕的語調讓人猜不透心。
玉清臣也是一陣頭皮發(fā)麻。雖是自己女兒,可打小不親,身為人父的他竟絲毫揣摩不了其心思。
“這個,你不用擔心。皇上只說要我們玉家女兒,并未聲明非得儀兒不可。你知書達禮又善解人意,這王妃由你來做是恰倒好處,也不枉了圣上的一片苦心。”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卻仍是掩不住的心虛。
允蝶不由得心中冷笑。
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穿了,還不是讓自己做替罪羔羊,替著儀妹去送死?
漫不經(jīng)心的看一眼桌上的佳肴,她淡然開口。
“這菜看得出是如姨特意囑咐過的,如姨真是有心了。”
忽然被點名的婉如一瞬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能點頭微笑,連聲哪里。
“久聞如姨七竅玲瓏,博見廣聞,蝶兒倒有個問題想要請教請教。”
“什么問題?”她的眼神有種令人被看穿的感覺,讓她直覺的退縮躲避。
“這虎毒,是否食子?”
一語出口,眾人臉色一變,說不出話來。
原來,她早就知道!
鳳眼略略掃過呆愕了的眾人,有著股無奈。
“蝶兒再呆下去,只怕壞了諸位的胃口,今日這膳我是用不了了,還是回自己房中較好。蝶兒先告退了。”說著,她翩然起身,白色身影消失于飯桌之上。
不論為何,再待下去也沒了意義,倒不如早早抽身,興許,她該將娘接出來。只是,不知娘愿不愿意?
如儀惱恨的眼光定在那白色的纖影之上。驀地,勾起了一抹冷笑。
“爹,我有辦法。”別怪她不顧同胞之義,是她自己不肯幫忙,眼睜睜的要看著自己嫁入王府受苦的。
“什么辦法?”玉清臣仍是皺著眉,一臉的懊惱。
如儀眼中閃過狠絕,湊近他耳旁一陣低語,驚得玉清臣一下跳了起來。
“不行!”
“不行?難道爹你要眼睜睜的看著我被那人折磨不成?我才十三歲啊,為什么要承擔起你們之間的舊恨!”她不依的叫道。
“是啊。儀兒還小,那些折磨受不住的,只怕沒個幾天便不成人形了。眼下,這是唯一的辦法。難道你真的要等到一口棺木送回了儀兒的尸體才來追悔莫及嗎?”
“可蝶兒也是我女兒……”
“可她卻并不打算認你這個爹。更何況,她冰雪聰明,嫁進王府相信能夠逢兇化吉。”婉如誘惑的說。
一番話,重重的砸到了他心上,不得不承認,婉如所言確有道理,也不能不點頭。
“好,我答應,不過你們要答應我,不能真正傷了她。”
“放心吧,她好歹是我姐姐,我不會的。”如儀保證道,媚眼閃過狠毒。
她不會輕易放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