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辭開門出來時,正撞見她眼底未及斂去的怔忡。
“顧公子。”郁瀾揚起笑靨,藕粉衣袖隨風輕擺,“我射藝得了頭名。”
“我知道。”顧辭也跟著笑了,側身讓她進屋,目光掃過她發間新換的芙蓉玉簪。
裴戩端坐案前,玄色錦袍上的銀線云紋在日影下流轉,見郁瀾進來,執筆的手頓了頓。
“多虧你悉心教導。”郁瀾將龍舌弓置于案上,烏木弓身泛著幽光,“這是西魏戰神拓跋無極的舊物,特此贈予公子。”
裴戩手中狼毫在宣紙上洇開墨點,那日夢境忽現——女子紅衣似火,正是持著這柄龍舌弓,一箭射穿他心口。
“太貴重了。”顧辭蹙眉推拒,余光瞥見裴戩神色晦暗。
郁瀾蔥指輕撫弓弦,聲音軟了幾分:“旁人我還不舍得送呢。”
話出口方覺耳熱,這話與當初哄裴戩圓房時何其相似。
窗外忽起朔風,卷著雪粒子撲進書房。
“既是郁四姑娘的一番心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顧辭接過龍舌弓,指腹摩挲著弓身上冰涼的紋路。
寶弓在日光下泛著冷光,倒映出書房內裴戩端茶的手——骨節分明,穩如磐石,只是臉色黑如鍋底,瞧著陰郁。
“四姑娘贈弓的情分,顧某記下了。”他忽然抬眸,余光瞥向正襟危坐的裴戩,“只是世子他……”
“顧公子不必多慮。”郁瀾截住話頭,“便是此刻世子要討這弓,我也是不肯的。”她說得坦蕩,耳垂卻泛起珊瑚色。
裴戩擱下龍泉窯茶盞,盞底與紫檀案幾相碰的輕響,驚飛了檐下偷食的麻雀。
“四姑娘厚愛,顧某卻之不恭。”顧辭解下腰間羊脂玉佩遞過去,“權當回禮。”
郁瀾攥著玉佩退至廊下,輕聲道:“顧公子想必事務繁忙,我就此先行告退了。”
“尚需片刻時光,四姑娘不妨先去前院稍作等待,我處理完手中事務即刻便來。”顧辭含笑回應。
見到他如此殷切,郁瀾微微頷首,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略帶羞澀地道:“好啊,我便在前院恭候公子。”
隨即,郁瀾輕挽著妹妹郁瀟的手,兩人緩緩步向前院。
一路上,姐妹倆的裙擺輕輕拂過地面,猶如春日里的花瓣隨風輕舞,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
郁瀾的眼眸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而郁瀟則是滿臉的好奇。
此時的書房內,裴戩展開輿圖,繼續與顧辭共商案情:“桑府祖墳的守墓人,是當年雁門關老兵。”
“世子英明。”顧辭指尖劃過輿圖上朱筆圈出的位置,“上月運進墳地的二十口棺木,裝的可不是桑家先祖。”
“郁四姑娘送我龍舌弓,世子當真不眼紅?”顧辭突然含笑發問。
裴戩抬眼,正撞見他撫弄弓弦的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他的目光輕輕掠過龍舌弓,那弓在他眼中與夢境中的影像毫無二致,顯然,現實中的美并未完全擺脫夢境的影子,但他從不將夢境當作現實來看待。
“龍舌弓原是郁四姑娘的寶貝,郁四姑娘慷慨相贈,我裴戩豈會心生嫉妒。”他的語氣淡然,仿佛此事不值一提。
“愿世子始終能保持這份豁達。”顧辭的話語平靜如水,波瀾不驚。
屢次三番的試探他對郁瀾的態度,這種行為早已讓對方感到不耐。
“告辭!”
裴戩眼中閃過一絲寒意,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卻未發一言,轉身便消失在了門口。
……
春陽斜照在青磚花墻上,郁瀾提著杏紅裙裾蹲在蝴蝶蘭圃邊,釉青小剪利落剪斷過密的氣根。
顧夫人扶著竹編矮凳看她分株移栽,忽而笑道:“四姑娘這手活計,倒似在花田里浸了十年八載。”
“讓夫人見笑。”郁瀾將分好的蘭株埋進腐葉土里,腕間翡翠鐲碰著陶盆叮叮作響,“早些年跟著莊頭娘子學過些皮毛,后來覺著侍弄花草最是靜心。”
說著用絹帕裹住帶刺的老根輕輕按壓,動作比繡娘引線還細致。
顧夫人捻著佛珠的手頓了頓。
尋常貴女多愛琴棋書畫,這般肯沾泥帶土的倒是稀罕。她看著少女鼻尖沁出的薄汗,忽然想起永州別院里那株二十年未開的垂絲海棠。
“等這幾株蝴蝶蘭抽了新芽,四姑娘定要帶兩盆回去。”顧夫人說著往土里添了把骨粉,“就當是謝你上回教的海棠催花術。”
郁瀾頰邊梨渦倏地漾開:“那瀾兒可要日日來盯著它們長。”
絹帕掃過顧夫人袖口時沾了縷沉水香,恰如她此刻不著痕跡的親近。
為著顧辭,便是要她與整園草木套近乎也甘愿。
春風吹落榆錢粘在石階縫隙,顧夫人望著攀在花架上的忍冬藤,忽然輕嘆:“阿辭幼時抱著生母留下的花鋤哭睡在暖閣,如今倒是再不肯碰這些相思之物......四姑娘覺著他話不多性子冷,實則是個心熱的……”
“顧公子是玉韞珠藏。”郁瀾突然截住話頭,染著泥漬的指尖無意識摩挲陶盆邊緣。
那日顧辭策馬穿過鬧市,隨手接住墜樓稚子的模樣,可比這滿園春色灼眼得多。
就在這時,斜后方忽有腳步聲傳來。
郁瀾轉身時,正見顧辭立在忍冬花蔭下,鴉青襕衫被春風鼓得獵獵作響,也不知立了多久。
“顧公子。”她慌忙要起,卻忘了裙裾還壓在陶盆下。青瓷碎裂聲里,顧辭已伸手托住她肘彎。
掌心溫度隔著輕紗透進來,驚得蝴蝶銀簪墜進腐殖土中。
“當心。”他收手時袖間落出個靛藍布包,“從蘭陵帶的紫檀木雕,四姑娘拿去玩。”語氣淡得像在說晨間多用了半碗粥。
郁瀾抱著包袱呆立原地,直到馬車駛過朱雀橋才醒神。
金絲楠木匣里整齊碼著七塊帶香料的木料,最底下躺著個三寸高的箭袖少女木雕——飛云髻綴著碎玉,彎弓時脖頸繃出的青筋都纖毫畢現。
“這分明是四姐姐!”郁瀟湊過來,鬢邊紅瑪瑙墜子晃個不停,“上月春獵你三箭射落紅綢的模樣,顧公子竟刻得這般栩栩如生!想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郁瀾用素帕裹住木雕的動作比捧初生雀兒還輕。
檀香混著車簾外飄進的槐花香,熏得她想起顧辭雕琢時的模樣——燭火舔過修長指節,木屑紛紛落在夜行衣擺,或許還沾著追查桑首輔稅銀案時染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