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有別于年華。
年華有如行云流水般白駒過隙
一種年華,逝去時,找不到彼岸。
落下的年華,盛開,路卻還很遙遠。
1.
立夏。
太陽如烈火烤乳豬般地燒烤著大地,黃土里傳來微弱的“嗞嗞”聲,像是在警示人們它的熱度足以燙死一群雞。
遠處,是一個很寬闊的池塘,池塘圍堤的邊上有一棵千年古榕樹,榕樹枝繁葉茂地將身體的一小小部分延伸到水面上,水一漲,帶葉子的枝節以及榕樹特有的像流蘇般的生氣根便泡在水里,當水退去時,腐爛的味道開始在日光充裕的午后慢慢散開。此時,一個小小的女孩,正蹲在圍堤上,她不斷地擺弄著手中的枯樹枝,地上還有一個用綠葉和枯葉擺設而成的大大小臉正努力地朝著天空微笑。那時候的天空很藍,藍得可以當一面鏡子,藍得似乎可以映射出她此刻的心情。
“誒,你在干什么?”
一般來說,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本能反應上應該是“嚇一跳”或“大吃一驚”,但她卻絲毫沒有此類心跳可加速的行為,或許是聲音的稚嫩程度讓她把該有的情緒都拋諸腦后,又或許是她的心早已飄得很遠很遠,暫時還沒緩回來。
她的默不作聲讓發聲者很是受挫,他加重語氣,一字一字組成句:“你——在——干——什——么?”
“你說,跳下去會不會被淹死?”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比她小且矮她整整一個腦袋,全身臟兮兮,但好奇心極重的小男孩跨坐在樹干上,正以無比怪異的眼光死死地盯著她,看來是她的問非所答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只好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慢慢研究,希望下一秒鐘會挖掘出正確的答案。
陽光透過葉子間的罅隙投射在地上,有那么一點燦眼。小男孩身上的臟物似乎在陽光與微風中凝結成塊,他忽然從樹上跳下,跑到她身邊,用滿是泥垢的雙手在兜里摸索出一塊泡泡糖,說:“給你!”
她沒有接過手,依舊蹲坐在地上,把拼成笑臉的葉子一片一片地往池塘里扔,直到最后,笑臉消失不見。
“你是不是掉進臭水渠里了?”小男孩越是往她身上靠攏,她越是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物體腐敗后難聞的氣味。
“嘻嘻。”小男孩揚起被人看穿了糗事后傻笑的臉,并用手搗自己拿亂蓬蓬的頭發。“我踢球的時候不小心連人帶球連滾帶爬地滾到了水溝里,爬上來的時候其他人都捂著鼻子嫌我臭,跑了。”
“哦。”她捏緊鼻梁朝他擺擺手,“那你也離我遠點,很臭。”
池塘里的魚露出半個腦袋,嘴里不斷吐出泡泡,泡泡在水面上輕輕地“拍”一下下炸開。隨著魚一起露出腦袋的還有剛才那個小男孩,他像水里的精靈一樣,上竄下游。一會兒游到很遠的地方,一會兒又回到她的面前。魚兒似乎很喜歡小男孩,總成群結隊地在他的身邊扭著屁股晃動尾巴。
當她想起自己話一落音,小男孩就“撲通”地扎進水里,以為是自己的話刺傷了他幼小的自尊,搞得他要跳池塘自殺,為此她自責了十分之一秒。
“你看,跳下來是死不了的。”他探出身子,一只手里還抓著一條小魚,爽快地親了一口便放開手。
“傻瓜。”她跑到圍堤的階梯平面上,向他伸出雙手,“上來吧。”
很奇怪,那時的天空總是沒有太多的云。
風,偶爾才會到訪一下。吹在臉上,帶走躲在耳根邊的汗珠,清涼清涼的,要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我叫莫小奇。”
“哦。”
她沒理會莫小奇伸過來的手,即使它們跟之前相比干凈了許多。她在口袋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塊褶皺的手帕,于是很遺憾地對著他說:“抱歉,它今天也沒什么精神。”
莫小奇也很大方地回應她,“那么女孩的東西我不用。”但在她迸射出十萬伏特的殺人目光后,莫小奇很識趣地接過手帕并改口:“我到太陽底下曬會衣服就干啦。”說完,他真的跑出了榕樹可遮擋的范圍外,遠遠地,她瞧見莫小奇那曝曬在日光中滑溜溜黝黑的皮膚折射出的亮光。
“回來吧!”她扯開喉嚨喊。但如想象中的一樣,莫小奇聽不到。回應她的是遙遠的一小雙手舉起,然后左右搖擺,大概是身體幅度過大導致莫小奇一不當心閃到腰。回來的時候,他雙手插腰,臉部表情扭曲成一團,活像一個失敗的冷笑話。
“今天真是我的災難日。什么不好的事都讓我給趕上了。”
“活該。”
“真沒良心。我都成這樣了你連句安慰都沒有。更何況,我是因為…”由于她的苦瓜臉,莫小奇還沒說完的話語在靜謐的空氣里逐步變成了省略號。
開始西斜的陽光,把時間與空間匯集成兩條相交的直線,在無限延伸的交匯點上,他們光腳垂坐在圍堤上,即使池塘里的水很深,但距離他們的腳還是有那么一段小距離,四只大小適中的鞋子放置在他們的身后。白云悄悄地飄過,不留痕跡。
“你見到水里的那些東西了么?”
圍堤下靠水的地方結滿了青苔,滑不溜秋地將想要爬上來的蝸牛毫不留情地送回水里。漂浮的魚苗組成綠綠地草灘,隨著水波一層一層地爭相追逐。細看,還可以看見用掉一半不要了的鉛筆;斷角的等腰三角板和直角三角板;橡皮擦的外層包裝紙,《七龍珠》里的孫悟空拿著如意棒浸沒在水中,慢慢褪去鮮艷的顏色;扭成一團的試卷,紅色的分數在水里泡開,已分不清具體數字是多少。
“見到啦。”他又習慣性地撓頭,“咦,怎么我以前沒發現有這么多好東西在水里。”
“都是我扔的。”她深呼一口氣,然后快速地吐出來,像是要把心中隱藏著的不快樂全傾瀉而出。“鉛筆是前天扔的。”
“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都扔了?”
面對莫小奇拋出的問題,她沒有正面回答,似乎這就是他們應有的談話模式。“前天,同桌偷了我的鉛筆,我向她要回,結果被說成是小偷。因為我的成績不夠她好,所以老師一口咬定我才是偷東西的人。”她頓了頓,然后指了指水中的試卷,“喏,那是開學時的成績評比單,我排在班級的倒數第三。”
“那她呢?”
“倒數第四。”
“啊?!?!”聽到是如此差距的排名莫小奇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裝不回來了。
“小屁孩,你不懂。在某些人的眼里,成績這種東西就拿來是衡量你個人的標準。在老師的眼里,它是評定你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在家長的眼里,它則是認定你是乖孩子還是壞孩子。”
“哼,我不是小屁孩。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莫小奇從鼻腔里發出憤懣的音符。“而且過完這個夏天我就上二年級了。”
“看到那孫悟空了么?”她一把拽過莫小奇的頭,讓他朝她所說的方向看。
“我不喜歡孫悟空。我喜歡庫林。”
“我知道。你是想以后出家當和尚。”
“我不要當和尚。”莫小奇是個善變的孩子,上一秒鐵定的東西下一秒就被自己給推翻了。“那我喜歡龜仙人。”
“我知道。你是想以后當個色鬼。”
莫小奇嘟起嘴小聲嘀咕:“我還是喜歡孫悟空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坐筋斗云。”聽到莫小奇的自言自語,她心里有種快感。誰叫他擅自地把話題岔開。
“那個橡皮擦是很久以前媽媽買給哥哥的。孫悟空是哥哥最最喜歡的人物,他每天都拿著掃把在家里揮來回去。記得有一天,哥哥不小心把家里最值錢的,據說是清朝時期遺留下來的名貴青花瓷給一掃而碎。”她吸了吸鼻子,倔強地把將要流出來的眼淚壓了回去。
那天,她聽到響聲從房間跑出來,哥哥早已不見蹤影。她好奇地走過去研究能不能補救,結果媽媽一進門,見此情此情,也就百口莫辯,她就那樣當了替死鬼。所以后來她氣憤不過就將哥哥珍藏在書底的這張寶貝扔到這池塘里。
多年以后,當她知道那個所謂的名貴青花瓷其實是個贗品,只是媽媽為了撐門面而擺設的時候,她已不想再去追究那到底是誰的責任了。
莫小奇變戲法地拿出兩塊泡泡糖,只可惜泡過水又曬過太陽的泡泡糖黏住了包裝紙,撕扯不下來,她只好一手丟進池塘。
“那兩個…個三角板是…怎么回事兒?”莫小奇最里嚼著那帶紙的泡泡糖,還時不時吹倆泡泡,口齒含糊不清。她瞥了他一白眼,腦袋則努力地回想“斷角”的事。可記憶像是砌了個她跨不過的坎,讓她怎么也回想不起磚塊和著水泥后面的那小小角落是怎樣的一回事兒。
忘了。這是她唯一可以給出的答案。
那年,她八歲,莫小奇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