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初的南城空氣中有股潮悶的氣息。下午六點鐘,朱小路下了公交車往家里走。從寬闊的大道拐進小街,各種叫賣聲就呼地撲入朱小路的耳朵。很多輛板車錯次排開,上面有李子、荔枝、芒果、葡萄、蘋果、桃子、西瓜……板車就像株株喬木,在它們下面是灌木叢——低矮的圓筐里裝著各式蔬菜,農民們一邊拿個捅了眼的礦泉水瓶對著蔬菜們噴水,使它們碧綠鮮紅、水珠瑩瑩,一邊跟“鄰居”說笑,偶爾叫賣一聲。朱小路在板車的縫隙間穿梭前進,承受著水果板車喇叭哇啦哇啦的侵襲。熟透了的水果發出腐糜的香氣,混合著人們肉體的汗臭,鐵板火燒魷魚的腥氣、辣氣……她感覺到身體在濕熱的空氣中,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嚷著疲憊、悶熱,它們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里。她這會兒恨透腳上的高跟鞋,恨不得脫了它拎起走,但這是在繁忙的大街上,大街上人群洶涌,他們連同各式各樣店鋪的廣告招牌都向她擠壓。
人互相擠人。吃著雪糕的中學生、拎著新鮮蔬菜的老太、還有衣冠楚楚匆匆歸家的上班一族,女人提著各式小包,男人有的背一個包,或大或小,有的手提一個。人們腳步匆匆、目不斜視,在迅速的行走中更為迅捷地閃躲著別人的身體。朱小路就因為避讓一個大腹便便穿著白裙子的孕婦而撞到一個男人的手,那個人因為走得更快,手臂的甩力很大,朱小路被擊疼了,那只手所帶著的陌生身體的體溫,在朱小路身上的瞬間停留,讓她很是別扭了一會兒。
朱小路茫然地看著這條小街,她經常笑它“藏污納垢”,但是卻是它給眾多人的生活帶來了方便,如果取締沿街擺攤,會有多少人一時生活無著、衣食無落?事物總是相對的??纯茨切┱勑Φ霓r民,他們之間有著互相的友愛:找不開的時候你借我一塊,我還你五毛。這時的街道是他們的樂園,把筐里的蔬菜瓜果變成錢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他們會拿著這一元、五角的鈔票,買油鹽醬醋、給孩子交學費、給爹媽看病。但是對于這些匆忙歸家的人們,此時的街道只是一個交通場,甚至是一種阻力,街道越長他們歸家花費的時間越多,他們甚至會在心里怨恨阻擋他們的一切:車輛、行人、小攤販,他們從街道逃離也似的匆匆而過。
朱小路忍著累買了點芒果和李子,終于到了家。換鞋的時候她看見室友張銳那只粉紅色的拖鞋擺在鞋架旁邊,一只壓在另一只上面,早上張銳先出門的,朱小路換鞋的時候注意到了,但沒替她擺正。看樣子張銳還沒回來。
朱小路喜歡生活中有些異質的、不常規的東西,甚至到了偏執的程度。張銳的到來就是這樣。
2
一年前九月底的一天,朱小路采訪回來,天已經黑了,一個女孩兩手各拎一個紅藍格子的大編織袋,站在小區門口。朱小路走近的時侯,女孩正跟門口擺小煙攤的婦女說話,她在懇求婦女幫她照看一下這兩件行李,她拎不動了,她說她去里面轉一下看看有沒有可租的房子,馬上就回。那婦女說:“你放這可以,丟了我不管的?!迸⒁荒樈辜?,蹲下身去懇求。朱小路站住了,說:“你要租房?”女孩連忙站起來,“是,是。”“你在哪工作?”“我,還沒有。我想先住下來,再找?!逼嚴软?,女孩連忙往旁邊讓,一輛黑色的雪鐵龍駛進去。有人去保安室取牛奶,對保安說剛出差回來,麻煩了。“你在南城沒親戚嗎?”“沒有。我家離這很遠?!敝煨÷纷⒁獾脚⒌谋狈娇谝??!斑@樣吧,我是一個人住。今天天也晚了,你要是愿意,就先到我那住一晚,明天再說,好吧?”
那個女孩就是張銳。那時侯她二十歲,比朱小路小了整整六歲。她穿著牛仔褲,上面繡了很多花,又帶著小碎珠珠,朱小路很不喜歡這樣的風格,感覺很不大氣。她說她是山東LY的,來南城打工,才來了一個多月,以前上過美發學校,就到一家發廊給人做頭發,今天跟老板吵翻了,工錢也沒給她,就把她趕了出來。拎著行李走到這個小區門口,實在走不動了。幸虧碰上了朱小路。
朱小路現在住的這套是二室一廳,以前還住著另外一個女孩。說起來,朱小路也是偶然住進來的。那時候朱小路剛從南城一所大學畢業,她還沒找到工作。在這種事情上,朱小路有點迷糊,不像別的人早就開始打算,找人托關系。如果不是后來南城日報招聘,朱小路可能就去一家文化公司了。就在等待去南城日報考試(筆試、面試拖拉了一個月)的時候,宿舍不讓住了。畢業生限時間必須全部搬出去。時間到時,宿管中心帶著保安來清人。人還未走茶就涼,一時讓人好不辛酸。朱小路是從本科直接讀研的,而且讀的就是本校,這是她第一次找工作,第一次感覺到畢業生的悲哀。那幾天,宿舍樓里天天都是大包小包陸續搬走的畢業生,如果哪個門前突然堆出一大堆垃圾,這肯定是哪個人在收拾了。樓道里垃圾扔得到處都是,眼之所見的混亂與吸進鼻孔的腐爛氣味使得朱小路在這個夏天格外地感到迷茫。大家都搬向哪里?有的人考上博了,有的人找到了好的工作,高高興興地搬。工作不太如意的,甚至沒找到工作的,是大多數。這些人去向哪里?是回家?還是去哪?她要不要留在南城?朱小路沒有男朋友,她除了不愿回北方的老家,哪里都可以去。她父母雖然希望她離家近,但是他們沒有強留她。租房本身又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如果考上了南城日報,最好住在報社附近。朱小路從來沒去找過房子租過房,在聽了別人一大堆勸誡之后,她沒找中介,在網上找了下,報社在市中心,附近的房子都貴得嚇人。別說她現在沒收入租不起,就是她上了班之后負擔起來也是個問題。一時半會,哪有合適的房子呢?況且十幾二十天之后,就該考試了,如果筆試不上線,她想她也沒必要留在南城。那么去哪兒呢?朱小路直到這時才感覺到現實的掣制,才深深感到自己在現實面前的困頓和無奈。
有個室友說我們還好些,好歹大了幾歲,那些本科生年紀又小,找不到工作,也沒地方住,更是凄慘!當時,朱小路聽到她用這個詞:凄慘,一時很是感慨??墒歉锌畾w感慨,生活還是得過下去。
后來她住到了葉明明家。那時葉明明還沒結婚。其實白素素當時也提出讓她去住,但她想到白素素家里是有點背景的,恐怕會拘束,就去了葉明明家。葉明明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對她很好,很熱情。她在葉明明家住了將近一個月,南城日報的消息一下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搬出去。倒不是葉明明家如何不好,而是她不愿意寄人籬下。朱小路一直盼著能自己住,一個人過日子。準備考試的那些天,偶爾也去找一下房子,她眼睛盯著的就是些一室一廳??墒且皇业姆孔犹倭?,出租信息中大多是二室、三室找合租的?,F實點來說,一室也有點貴。
那天她心里煩,正在街上走。突然接到南城日報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被錄取了。朱小路竟然沒有太高興的感覺。這么多天的焦慮、迷茫,已經使得她感覺遲鈍了。當時也是傍晚時分,她正好走到這個小區門口。她看到旁邊布告墻上貼了張紙,出租啟示,是一個女孩租下了二室一廳,找人合租。朱小路想了下,這個小區坐公交車不用轉車就能到報社,交通還算方便的。合租就合租吧,以后再說。就這樣,朱小路住到了這個小區。那個女孩還好相處,住了將近半年的樣子,找了個男朋友,搬到男朋友家去了。朱小路就自己住著。也想過另找,但是住習慣了就懶得搬。房租是有點貴,但總算是實現自己一個人住的愿望。
一個人的生活很自由。比如說她可以裸睡,也可以就那樣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真正實現一種自然狀態,放松??梢韵氤闊煏r就抽煙,不必擔心別人反感。想上網時就上網,不管是半夜幾點,不必擔心影響別人休息。想開窗就開窗,不必擔心別人怕傷風??梢耘铑^垢面不在乎形象。可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在乎別人口味。沒人跟她搶電視看。沒人跟她搶洗手間。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隨意發呆、發泄,不必應酬別人的詢問,不必在乎別人的目光,當然也不會有別人安慰。朱小路選擇獨居的重要原因就是最后一點。當一個人受了傷,有人習慣向人訴說,有人習慣獨自一人舔傷口,靜靜地等待恢復。朱小路就是后一種人,她很不愿意自己的傷情敞露在別人面前,那種袒露本身就是莫大的壓力,令朱小路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不堪重負。
自由的代價就是孤獨。當工作忙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旦閑下來,如果這個閑的時間又有點長;或者逢個什么節日,以前呼啦啦的一群突然都各回各家了,只落下你形單影只的一個……有一回,朱小路在步行街前面遇到一個山東大漢捏泥人,朱小路就讓他照她的樣子捏了一個,還挺像。朱小路拿著泥人興沖沖地回家了,快到家的時候感覺喉頭那兒堵的慌。朱小路拿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告訴她媽她捏了個自己,可是遠在北方的她媽近期內無法看到朱小路手中的“自己”,朱小路感覺很沮喪。掛斷電話,在上樓梯的時候,朱小路突然感覺自己迫切地需要跟人訴說,需要別人分享一下,分享什么呢?就是看一看她手中的泥人“她自己”。朱小路扭頭下樓,她跑到小區一家24小時便利店,這家也管送外賣,朱小路經常光顧這家店,那里的小妹已經熟悉她抽什么牌子的煙,用什么牌子的衛生巾。朱小路就是要找那里的小妹,跟她聊聊,讓她看看這個泥人像不像她。等她一頭沖進店里,一個圍著圍裙的男生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她,“那個,小妹呢?”貨架里面走出一個小妹,卻不是經常賣東西給她的那個,“那個,那個,她哪去了?”朱小路第一次發現自己“失語”了,她一個中文系的研究生居然會出現這種狀況!“她不干了?!蹦莻€男生好容易明白過來?!拔覀冇惺裁茨軒湍愕膯幔俊蹦莻€新來的小妹一臉茫然地望著朱小路。朱小路看看手里拎著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個泥人,另一個“自己”,突然感覺什么都說不出來。那個小妹,一樣地圍著印有便利店標志的圍裙,一樣梳著小辮,一樣十七八的年紀,可是對于朱小路卻是全然陌生的。朱小路非常失望地離開了那家店。
張銳洗澡的時候,朱小路給她倆下了兩碗面,按北方的習慣打了雞蛋鹵。張銳話不多,吃完面默默地端起碗就去洗。朱小路說你放著,我來。張銳手腳麻利地洗完了。朱小路就去另外一個房間給她鋪床。那個房間有點亂,自從那個女孩走后,朱小路就把它當書房了,書、雜志、報紙扔了一地,桌上是各種瓶瓶罐罐:咖啡、蜂蜜、紅糖、紅酒、泡茶的干苦瓜、茶葉還有潤潔滴眼露什么的。簡單地理了理,張銳進來了,她已經換上一身自己的睡裙,很淺很淡的綠色,朱小路覺得她這個扮相倒是很不錯,很惹人愛憐。問她要不要喝什么,張銳說不喝。朱小路說那你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明天我休息,我們可以睡懶覺。朱小路向外走,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她想起電腦,剛買的一臺筆記本就在桌上放著。腦子里一個閃念:把電腦拿到她的房間。可是這太明顯了,那種提防,那女孩會受傷的。實際上朱小路只怔了一怔,感覺張銳一直在她背后看她,朱小路就抬腳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了。算了,人哪有那么壞?不過,朱小路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她深知自己這作法是很違反安全常識的,那個筆記本不足四斤,隨便報紙一包胳膊一夾就能拿出去。值多少錢?買的時候六千多,現在用了一陣了。關鍵不是錢的事,硬盤上存了多少資料?如果這女孩真的見財起意,那對朱小路真是一個大的打擊,以后可再不敢相信人了。這人性真有這么壞?好吧,就賭這一次。就去看一看人性究竟是怎樣的,人還值不值得相信了。
朱小路躺在床上,門虛掩著。她想讓自己睡,可怎么也睡不著。真是可笑了,早知道這樣,何必自個兒給自個兒找罪受。朱小路突然想起北方的冬夜,特別的凄清,街道空落落的。有時候她睡不著,會偷偷地跑出家,半夜里在街道上走,那些高大的白楊樹立在路的兩旁,樹枝上有時掛著冰凌有時掛著雪,它們靜靜地看著她,口里哈出白汽。有一次朱小路迷失了方向。她看著這路,路的盡頭似乎那么遙遠,不知道哪面才能回到家。怎么辦呢?朱小路并不感到害怕,只是茫然。四周只有靜悄悄的寂靜。朱小路只能憑感覺,憑感覺去摸索著回家。這時她才明白原來她偷偷跑出家就是要讓自己站在這曠野無人的大馬路上去想這個的,不離家怎么需要回家呢?朱小路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在這南方城市的夏夜里睡不著想起這些事,她想她又面臨選擇。她又一次茫然。她再也不如以前純粹。但是她仍然在掙扎。她不知道她這樣又一次把自己放遂到不安全的境地,是對人性的信任、考量還是又一次想有浪漫的體驗?她已經這么大歲數了。她為什么還要玩這種游戲?
朱小路的“痛苦”很多時候都是太形而上了,她是沒事找事,沒愁找愁。事實證明,張銳是個好女孩。朱小路一覺醒來,張銳已經做好了早餐在等她,屋子里也收拾了一遍。朱小路吃著張銳熬的大米粥,“其實我們算半個老鄉吧。我家就挨著冠縣。”張銳抬起頭,看著朱小路,“老鄉?我們是老鄉?太好了。你能讓我住這兒嗎?等我找到工作,我會付房租的?!敝煨÷芬粫r不知該怎么回答。她領張銳回家時,只是看她可憐,并沒有具體想以后怎么辦。對于自己的獨居生活,朱小路只覺得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她已經習慣了。如果硬讓她選擇的話,她還是會選擇一個人住。但是現在這個女孩滿含希望地望著她,朱小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這樣吧,我先住幾天,你感覺一下,如果不合適,我就走,行嗎?”女孩既如此說,朱小路實在是無法再拒絕。就這樣,張銳住了下來。兩天之后,她就在小區附近的一家川菜館找到服務員的工作,在家里她很少說話,倒是會悶頭搶活干。朱小路心想也許這是上天送來給她的“特麗莎”,順水漂來的竹籃里的孩子,想到張銳的出現有點浪漫特質,朱小路就默認了這樣的事實。
張銳后來又換了幾份工作,在快餐店、咖啡館當過女招待,后來又做回美發師。她現在在一家比較大的“標榜”連鎖店,管理上相對正規,這個已經做了有半年多。由于工作的緣故,兩個人只在晚上見下面,張銳并沒有因為朱小路對她“有恩”就做出感激涕零的樣子,相反,她很沉默,只是一有時間就多做家務,尤其是朱小路痛經的時候。有時候張銳回來,看到朱小路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燈也不開,張銳就一聲不吭地去廚房做飯,對朱小路的事一聲也不問。朱小路反而很欣賞她這一點。就這樣,兩個人敬而遠之的相處得很不錯,盡管在一般人眼中,這兩個人都有點奇怪的樣子。
洗完澡,張銳還沒回來。近來張銳的作息有些不正常起來,有時候晚上也不回來。由于她話很少,朱小路對她了解并不多。朱小路有時候感覺張銳并不是小她六歲的樣子,相反,張銳有時候顯得比朱小路還成熟還老練。這個女孩的心里好像有什么藏了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