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林潘百戶已經多年未曾出過遠門,不,應該說潘百戶還從未因公出過京城,至于因私事應酬走出城門倒是不少,但最遠也就止于通州,這一趟走下來,當然要慢得多,何況這一路上還帶著不少“依仗”。
要說潘百戶也是可憐人,這動身前預備的騾馬,還是想法子向老丈人家“借”來的。真論起來,潘百戶這么些年還沒有徐維宗撈到的好處多,徐維宗至少還能“借”出去辦差,可潘百戶是個世襲百戶,誰又敢“借”呢?至于錦衣衛如今的掌鎮撫司劉僑那邊,潘百戶甚至連想都沒敢想,別說要動用錦衣衛的馬匹,就是想見一面,也心知必是自找沒趣。
一路辛苦走了五日,潘百戶才算趕到白水鋪子。
遠遠看到兩名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陌生大漢迎上來,潘百戶這心里立時便涌出一股熱意......身后幾名僅有的下屬早已累的說不出話來。
待進入胡老二的客棧,陳瑞瑜、徐維宗將潘百戶迎入上房,本待讓其歇息幾個時辰,那潘百戶卻叫住二人。
“說說吧,”潘百戶更多的將目光落在眼前這個少年身上。“有結果沒有?”
“有了。”徐維宗笑道:“這幾日可都審得眼都花了,倒沒白費功夫,都問清楚了。”
說罷,便遞給潘百戶足有三寸厚的一疊紙。
潘百戶如獲至寶,接過去翻了翻,卻又放在桌上,道:“你先說說,一會兒我在細看。”
“通敵的是這家張記。”徐維宗正色道:“其余四家,雖沒與建奴勾結,但將違禁商貨賣與韃子,也算是通敵之罪。”
“哦?有五家?”潘百戶興奮了。
徐維宗道:“是五家。不過與京城附近捕獲的奸細直接干系的,唯有張記。”
“張記?”潘百戶道:“有什么來頭?問了么?”
“張家族里倒無人出仕,這做生意依仗的,說是山西一位同知,由大同至山海關,這一路上都走的是此人的關系。”
“僅是個同知?”潘百戶想了想,問:“也不算多大的關系,經商也就罷了,可這張家就這么膽大?敢通敵?”
“也有個緣故,那張家長房里有人在沈陽被俘,放了幾個家人回去,讓通消息保命。張家以往也是走慣了遼東這條道的,帶些消息過去自是不難。對了,那建奴還遣了個人在此掌總,這回可逮了個正著。”
“哦?是建奴?”
“也是漢人,早投了建奴的。這人在此專管消息遞送,前幾日小兄弟帶人封了鎮子,那人便沒跑掉。”
“那便是人證、物證都全了?”潘百戶有些得意,這事兒辦的當真是利落,就是背后牽扯到什么,有了這個建奴派來的人在手里,可就不怕翻了天去。
“正是。”徐維宗拍了拍陳瑞瑜,道:“他可是立了功的。”
潘百戶正對陳瑞瑜,看了會兒,才道:“好,此事報上去,少不了你的。”
陳瑞瑜一笑,道:“不知百戶大人要如何辦這件事?”
“嗯?”潘百戶有些不快,這小子什么身份,敢這樣說話?
徐維宗也是始料未及,這幾日光顧著審人,也沒多與陳瑞瑜交談,還真不知陳瑞瑜鬧的是那一出。在潘百戶與徐維宗眼里,那銀子雖然肯定是要的,但最終還是這奸細一事最為重要。只要將這案子辦妥,這功勞自然落在潘百戶頭上,從而將這刺探軍情的差使重新辦起來,隨后嘛,還愁沒銀子么?
陳瑞瑜似乎并不在意潘百戶的不快,沖外面喊了聲:“抬進來。”
鐵錘、鐵杵二人一人扛著一個箱子進來,放在潘百戶面前隨即退去。
陳瑞瑜伸手掀開箱子,卻是兩箱整整四千兩白銀。
“這是四千兩,”陳瑞瑜說著,又遞給潘百戶一疊紙,道:“此為查封五家商號的清單,全由百戶大人處置。”
潘百戶伸手接過一瞧,頓時睜大了雙眼,那徐維宗也湊過頭去,旋即便再沒離開。
那清單自然是經過陳瑞瑜的一番精心整理,各項商貨不僅分門別類,且還特意注明了大致價錢,可最后總計一欄,卻是大大的幾個字:“兩萬三千六百余兩”。
那現銀陳瑞瑜是瞞下了一半,這清單上的價錢自然略有夸張,但兩萬兩還是有的。
那潘百戶、徐維宗對有銀子進項自然是有心理準備,但對于這等上萬的款項,卻都沒有預料。這會兒聯想起陳瑞瑜前面問的那句,潘百戶可就沒什么不快了。這如何辦事,潘百戶當然事先沒想過這價值上萬的商貨如何處置。
“你的意思......”
“百戶大人,”陳瑞瑜帶笑說道:“徐大哥都跟我說了,我倒是有些主意,不知百戶大人可愿聽聽?”
“說來聽聽。”
“有兩個主意,”陳瑞瑜道:“一個先顧著眼前,一個卻是往遠處看。”
潘百戶緊盯著陳瑞瑜,心想這小子還當真不一般,道:“先說那顧著眼前的。”
“眼前嘛.....這破了建奴消息通路,自然是大功一件,如今鐵證如山,百戶大人只管報上去。至于這些商貨,我適才說了,全憑百戶大人處置。”
這意思自然是說全歸了潘百戶,這按理其實也就該這么辦,大不了分點給出力的人。這案子也就辦到這里便妥了,置于追究不追究的,那是報上去之后的事兒了。但潘百戶瞧著陳瑞瑜的神情,分明是有些什么沒說出來。
“你接著說。”潘百戶道。
“只怕這事兒報上去......”陳瑞瑜有些賣弄了,道:“此事卻是要報給何人?”
徐維宗插言道:“自然是報給千戶、指揮,嗯,就是鎮撫司指揮使劉僑那里。”
這是正常程序,即便潘百戶是唯一掌著刺探軍情這被人遺忘了很久的名義,也得這么走下去。
“聽說,潘百戶曾見過魏公公?”陳瑞瑜像是轉了話題。
“是見過,怎么?”
“那百戶大人可知道汪文言一案?”
汪文言一案,也才過去沒幾日,京城里鬧得紛紛揚揚,潘百戶幾乎是閑居在家,雖這朝堂上的事兒與他無干,可平日里飲茶喝酒的,總能聽個八九不離十的。
陳瑞瑜忽然心里一動,倒恍惚想起那位七小姐,此時該已徹底如了愿吧?旋即,這份心思便就隱去。
“知道一些。”潘百戶耐著性子,他似乎覺得自己有些老了,跟不上面前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小子的心思。
“那百戶大人可知魏公公的心思?”陳瑞瑜這句似乎問得怪異。
“我怎知......”潘百戶說了一半,便就想起平日聽到的閑言。
“你小子都胡說些什么,這哪兒跟哪兒?都聯得上么?”徐維宗嚷嚷著,但卻被潘百戶瞪了一眼。
潘百戶認真地想了想,抬眼看著陳瑞瑜的目光便有了不同。
“那汪文言......你是說,魏公公不滿意?”
“看來百戶大人也是深知朝事的,”陳瑞瑜夸了一句,道:“汪文言這回算是走運,有人護著他。”
潘百戶低下頭,努力回憶那些原本以為于己無關的瑣事,其實朝堂上所謂東林黨什么的,他根本無所謂,也沒往心里去,當然,就是他想挨邊,也輪不上他。
“汪文言一案,說是已經結了的。”潘百戶道:“魏公公若不滿意......”
陳瑞瑜不得不提醒一句:“能讓魏公公不滿意的,自然是與魏公公對著干的人。”
“對著干?”徐維宗反問一句,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
“對著干,便是你想做的,我便不做。”
“可這與我們何干?”徐維宗一頭霧水,他聽到的遠沒有潘百戶的多。
“怎么無干?百戶大人不是見過魏公公么?”
“見過怎地?”徐維宗道。
潘百戶卻是明白了,道:“你是說,那劉僑或許會攔著?”
陳瑞瑜正色道:“不是或許,是肯定會。”
徐維宗也聽出點味道,卻又不信陳瑞瑜說得這般肯定,道:“為何?”
陳瑞瑜看了看潘百戶,見其也望著自己,便道:“魏公公可是提督東廠?”
“沒錯。”
“錦衣衛可是受東廠轄制?”
“也可以這么說。”
“那魏公公不滿意的事兒......那劉僑為何要做?換了你們,會不會如此?”
東廠的設立,本身就是為了制衡錦衣衛,潘百戶、徐維宗自然心里明白,整個錦衣衛實際上人人都清楚,盡管不高興,可這是皇上的意思,誰也沒法子改變。按陳瑞瑜這么一說,那劉僑便是一心要與魏公公對著干了?
潘百戶大小也是個官兒,比徐維宗可要高出不少,這對著干的意思,可不是什么左右逢源,官場上要對立的兩邊,可沒人會給對手機會......而這就意味著,潘百戶這個魏公公最近親自見過的人,鐵定會被劉僑視為魏公公的人,而劉僑若是有心攔著,潘百戶可是沒半點法子。
若是如此,此事報上去,別說什么立功,怕是連這批商貨也得被人吞了,連點渣兒都不會留下來。
潘百戶、徐維宗想到這點,便有些喪氣。
“那......直接報給魏公公?”徐維宗當然不想這事失去意義。
“對,這也是個法子。”潘百戶也道。
陳瑞瑜卻有意為難,道:“劉僑這么大的膽子,定是有些依仗的。”
“你是說......魏公公會輸?”潘百戶這會兒腦子靈得很。
陳瑞瑜笑而不答,徐維宗見了便有氣,鼓著眼睛瞪著陳瑞瑜。
屋內靜了片刻,那潘百戶回過神來,雖然他并不知陳瑞瑜由哪兒知道這么多,但卻想起陳瑞瑜最初說的話,便道:“你那另一個法子......”
徐維宗也意識到陳瑞瑜有些賣關子,氣道:“你倒是都說了吧,這是正事。”
“也好。”陳瑞瑜道:“我便直說了。”
陳瑞瑜走椅子邊坐下,接著說道:“這事還是要報給魏公公知道......”
伸手止住要插話的徐維宗,陳瑞瑜道:“此事不僅要報給魏公公知曉,連這批商貨,最好也全都交給魏公公。當然,也不能讓百戶大人白辛苦這一趟,這后面要做的,便是我說的長遠打算。”
“你說,你說。”潘百戶急道。
“魏公公是不會輸的,至少這幾年不會,”陳瑞瑜道:“此事報上去,兩位定然有些賞賜,但這賞的是什么,可就難說了,說不定很難如百戶大人的意。”
“你說魏公公不會讓我再出來辦事?”潘百戶道。
“不是魏公公不愿,卻怕是一時顧不上......百戶大人也該聽說了些,朝廷上有些人對魏公公可是瞧不上的,說不定眼下便有人對魏公公不利,魏公公哪兒還顧得上這些?”
“你不是說魏公公不會輸?”徐維宗道。
陳瑞瑜心想,那魏公公哪里是不會輸,過幾年連命都保不住,這面上卻笑道:“說了是暫時顧不上這邊,但......若是百戶大人能在此時幫了魏公公,可就容易得多了。想必大人也聽過這錦上添花與雪里送炭的不同之處。”
“嗯,說的有理,”潘百戶道:“魏公公我雖見了一次,卻是個大方的人。”
“好了,你就別繞了,直說吧。”徐維宗不耐煩了,他這辛苦了幾日,可不想白費勁。
“我這個主意,既能幫了魏公公,也能如了兩位的愿,保不定百戶大人就成了千戶,還有......也能得些銀子。”
“說說。”潘百戶道。
“去年,魏公公曾派了劉朝、胡良輔、紀用等人帶著內庫甲杖等去了山海關,后又遣劉應坤攜帑金十萬去了關門,據說大學士孫承宗很是沒給魏公公面子。這事兒,該是知道的吧?”
“嗯,是有這事,聽說魏公公很是不喜。”
“此事便是說,魏公公在軍中沒有信得過的人,”陳瑞瑜道:“百戶大人若是能讓魏公公找回這個面子,豈不是最好?”
“可怎么去做?”潘百戶已經不當陳瑞瑜是個“小子”了,當然,那個小子能了解這么多朝廷上的事兒?不過此時潘百戶還不想考慮什么陳瑞瑜的來歷。
“那孫承宗督師遼東,又是帝師,魏公公尚且碰了個沒面子,這直接對上定然不行。這抵御建奴,收復遼土,是朝廷大事,督師孫承宗這幾年可沒見什么動靜,若是魏公公能在此事上說得起話,這面子不就回來了?”
“就是刺探軍情一事?”
“正是。”陳瑞瑜道。
“那正好,”徐維宗插言道:“我這幾日也琢磨了,干脆沿著那張記傳遞消息的道兒,咱們也潛了去,弄些建奴的消息回來。”
“主意是好,可哪兒來的人手?”潘百戶還是從先輩哪兒聽說過潛入敵區刺探消息的事情,可還真沒親自做過。
“這小子已招來了不少人手了,”徐維宗道:“百戶,干脆咱們膽子大些,將這些人都收了。”
潘百戶卻沒徐維宗這般急躁了,側頭沉吟不語。雖說來時也有這般打算,但要真做,肯定不是說兩句話便就萬事的。
“刺探軍情,其實只是小事,”陳瑞瑜道:“百戶大人,魏公公操辦內操之事,可是清楚的吧?”
“嗯。怎么?”
“據說這內操一事,是魏公公的得意之作,但朝廷上卻有不少人非常不滿。”
“是有此事。”
“百戶大人,你說這若是有一支既能刺探軍情,且又能在遼東抵御建奴的兵......沒準還能突出奇兵擊敗建奴也不一定,這豈不是便將那督師遠遠的比了去?”
“擊敗建奴?豈是容易的?朝廷幾十萬大軍尚且......”
“百戶大人,”陳瑞瑜正色道:“這回我聚攏的人,都是遼人,這家都被建奴毀了的,一心想殺建奴報仇,這別的不敢說,上陣殺敵,保準比督師手下那些兵馬要強上百倍。大功便不說了,小功卻不在話下。百戶大人想必也知道,如今遼東敢上陣的兵,可真沒多少。”
“果真?”潘百戶有些動心了。
“絕無虛言。”
潘百戶認真的想了想,看著陳瑞瑜道:“你的意思,是借著魏公公的內操的名兒,去遼東刺探軍情,再伺機與建奴打一仗?”
“正是。”陳瑞瑜道:“此事請百戶大人多多斟酌,想必魏公公聽了,定會贊同。實話說,魏公公如今正需要人做事的時候,但這軍中的助力,怕是唯有百戶大人可以用上力氣。”
潘百戶認真思索著,久久不發一言。那徐維宗此時似乎是剛認識陳瑞瑜,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事關軍機......內操怎能出兵遼東?”潘百戶低聲道:“兵部怕是不會贊同。”
陳瑞瑜一笑,道:“魏公公要做的事,何必通過兵部?這若是真有一支兵馬,也就是錦衣衛與東廠的事兒,朝廷上誰能插進手去?”
“就怕......”
“百戶大人,其實這事兒不必想得太多。要么,就說百戶大人這刺探軍情的差使所需的人馬,要么,便說是錦衣衛將士有志殺敵報國,愿往遼東與建奴一戰。想必魏公公那里,自不會將這支人馬交給督師孫大人轄制。”
“那......有多少人?”
“眼下是三百多人馬,”陳瑞瑜道:“若是在遼東探得時機,有三千勇士,便能痛擊建奴。百戶大人,說不定刺探軍情時,遇到建奴頭目落單的時候,還能捉一個活的回來。”
“這話......”潘百戶顯然被陳瑞瑜的話驚住了,但也顯然有些期盼,這不論是哪一種結果,可都算是自己的屬下,那功勞可也少不了自己的。
“百戶大人,這些兵可都是遼東人,可要比建奴還要熟悉地勢,遼河以東何止千里方圓,那建奴怎能顧的過來?只要有一絲機會,便可一擊得手。”
“好。”潘百戶有些不管不顧了,道:“我回去試試。不過......你要的什么?”
陳瑞瑜的話自然是雄心百丈,但這等視生死為無物的舉止,潘百戶自然不相信僅僅就是個殺敵報國。
“建功立業!”陳瑞瑜說得極為干脆,“百戶大人,也不是我夸口,這若是真成了,換個爵位也并非不成。”
“爵位?”潘百戶與徐維宗都張大了口。
大明朝如今能聽到這等話的,怕是唯有面前的這位,震驚之余,未免聯想到,此子能封爵,那么自己呢?
許久,潘百戶瞧了瞧徐維宗,低聲道:“你跟我回去?”
徐維宗點了點頭,卻是一想,又問陳瑞瑜:“你說那銀子.....”
陳瑞瑜一笑,道:“百戶大人若拿定了主意,便帶著人犯、商貨回去,這白水鋪子有的是騾馬、大車。還請大人將所帶的腰牌留下,我帶人去抄了那五家商鋪的總號!”
潘百戶、徐維宗又一次吃驚了。
“不等回信?”潘百戶問。
“百戶大人,咱們不是錦衣衛么?”
潘百戶與徐維宗一怔,隨即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