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行不過十里,迎面山梁上一道邊墻攔住去路。
正人人遲疑間,那領(lǐng)路的管事卻似視而不見,只管在前頭沿著山勢又走了一里路,便見邊墻上一處豁口,像是坍塌所致,亂石碎磚中已清出一條可容大車的通道。
陳瑞瑜沿著長長的邊墻向兩邊望去,看不見一個人影。這道邊墻往南去,便就是居庸關(guān),往北,與長城相接。看著地上踩出的小道,陳瑞瑜始終想不出,那些商人是如何選定的。這一路上數(shù)個衛(wèi)所、無數(shù)邊臺、墩臺,幾乎就是在眼皮子底下通過,但就如此時一樣,沒有見到一個戍守的士兵。
居庸關(guān)一線長城,本是衛(wèi)護京畿所見。那居庸關(guān)處常年駐有重兵把守,距此不過百里,竟然就這么過去了?
霎那間,陳瑞瑜生出立即封鎖此道的念頭。
細一想,似乎記憶里并未出現(xiàn)蒙古由宣府侵入京畿的事件,后面十幾年,也唯有李自成率軍攻占京城,但也并未提及由小道越過居庸關(guān)......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條小道的記載。
迎面山腳處出現(xiàn)一隊馱隊,約莫百多人,見了陳瑞瑜這隊騎兵,驚得立即原地停下,旋即幾十個持刀護衛(wèi)團團圍住,滿眼疑慮的望著這邊。
陳瑞瑜不緊不慢的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道路狹窄,雖說也能行走大車,可并不容兩隊并行。
身后的鐵錘、鐵杵下意識的伸手握住刀柄,卻瞧見陳瑞瑜依舊保持原樣,便也就策馬跟上,不再動手。
待走到一箭之地,那些人中顯然有人認(rèn)出了這大群的錦衣衛(wèi)打扮,不知呼喝了幾句什么,那群護衛(wèi)遲疑的回頭望了望,但很快便收刀入鞘。
這路上也遇到幾只商隊,卻恰巧都在宿營的小山村里,倒沒有這般狹路相逢的情形。
陳瑞瑜騎馬來到跟前,那前面的十幾個護衛(wèi)已經(jīng)退到路旁的斜坡上。
“是哪家商隊?打何處來?”陳瑞瑜的聲音不大。
“這位軍爺,”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打著哆嗦回話,好在話還能說清楚。“小的們是山西柳家的,由大同過來的。”
“運的什么?”
“米,都是米。”
“大同、宣府的米很多么?”陳瑞瑜輕笑一聲,道:“怎地巴巴的往著這邊運?”
那管事不知怎么忽地心懼,立時跪下,道:“因聽說山海關(guān)那邊米價高,東家便讓運米過去。”
“米價高?”陳瑞瑜不由得想起閻應(yīng)元攬來那筆生意,問:“能高多少?”
“小的東家也是聽旁人講的,說是有人出高出一倍的價。”
翻一番的價?難道那些“虧空”還未補齊?陳瑞瑜本想自己耽擱了這么些日子,那筆生意說不定就泡了湯,可聽此人一說,難不成還在暗地里收糧?
這個山西柳家......也沒聽過,看著商隊的架勢,想必家底也不會薄。
“讓路!”陳瑞瑜也不多問,只蹦出兩個字。
“是,是。”
那管事顯然大喜,忙不迭的招呼后面的騾馬、大車往路旁避讓。也真難為了這些人,騾馬還好說,那十幾輛大車愣是硬生生的挪出大半個車身,連累著路旁的雜木野樹頓時給砍了不少。
大群錦衣衛(wèi)就這么穿過,留給眾人一身塵土。
“錦衣衛(wèi)還真是威風(fēng)。”鐵杵在馬上前瞻后顧,搖晃著腦袋。
“扒去那身皮,看那幫人還讓著你不?我瞧著其中有幾個也像是殺過人的。”鐵錘向來要頂一句的。
聽著這一句,陳瑞瑜腦子里忽然冒出“北地民風(fēng)彪悍”這句評語,卻也沒多想。再彪悍的人,還能比得過身后這些人?
沿清水河而下,便遠遠的繞過了八達嶺,隨后一路往南,在一處山谷外上了京城、宣府之間的驛道。眾人便分了手,陳瑞瑜帶著大部分人馬又一頭扎進群山之中。幾日之內(nèi),打懷來衛(wèi)邊上穿過,翻越逐鹿山,隨后便進入山西蔚州境內(nèi)。
雖說仍然是山,但這條由商隊踩出的小道卻比前幾日寬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能并行兩輛大車,盡管遠比不上驛道平坦,陳瑞瑜還是略略吃驚,而沿途一日之內(nèi)便能遇上十幾隊馱隊,更是令人生疑。
這豈不是一條頗為繁盛的商道?
待沿著條不知名的河流走出山谷,令眾人大吃一驚的是,眼前豁然是大片平坦的土地,滿眼全是綠色,遠處可見成群的牛羊,更多的卻是大片的農(nóng)田......這是山西?
那管事討好的指著遠處的山峰,道:“那里便是小五臺山。”
陳瑞瑜卻是不知,此時已出了太行山,所見正是山西土地最為肥沃的所在。
走出山谷不到五里,便見到風(fēng)塵仆仆的秦振武等人迎上來。
“人帶了了?”陳瑞瑜問道。
“都齊了。”秦振武向后一指。
掉在最后的幾人,被幾名錦衣衛(wèi)連拉帶扯的推上前來。幾人都是面色慘白,在馬上幾乎都坐不穩(wěn),一雙手卻是竭力撐著馬鞍,拱著身子,這幅模樣,好生奇怪。
“走得急,”秦振武笑道:“怕是磨破了幾層皮。”
陳瑞瑜這才打量幾人的面容,卻發(fā)現(xiàn)俱都是年輕人,看上去最大的那位,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秦振武拍了拍馬脖子,道:“年紀(jì)大的跑不動。這幾人都是嫡子嫡孫,不會錯。”
“你們幾個......可做得了主?”
那四名嫡子嫡孫抬頭望著更為年少的陳瑞瑜,眼里閃出幾絲詫異,但很快都低下頭。
“回話!”鐵錘大喝一聲。
“能做主!”四人低聲應(yīng)道。
“走吧,”陳瑞瑜松了韁繩,小道:“一會兒都把眼睛放亮了。”
說罷,縱馬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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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桃花堡,自多桃花。
陳瑞瑜得知名稱來歷,想得便是一片嫣紅,但當(dāng)桃花堡真的就在眼前時,才知忽略了一個“堡”字。
一道兩人多高的土墻,正對著一面便足有五、六里長,若按著四方算,堪比一座大城。土墻看上去筑得極為厚實,墻下并未掘有壕溝,正對著一面開著三道門,三條大道由內(nèi)而出。
陳瑞瑜詫異的勒住馬,極目望去,那高出堡墻之上的屋檐、房頂,居然是連成一片,就憑這,便能斷定堡內(nèi)住的人絕對不少。若是一座城,至少能容下萬余人。
這可顛覆了陳瑞瑜關(guān)于“堡”的認(rèn)知。
在徐維宗問得的口供上看到桃花堡,陳瑞瑜只以為是鄉(xiāng)間尋常堡寨,那張家既是大族,或許整個堡寨就住著這一家,可眼前這情景......方知想錯了,那張家人再多,也不會占據(jù)這么大一座堡。
縱馬繼續(xù)前行,行至堡門約兩箭之地,陳瑞瑜再一次詫異了。
只聽得堡墻上響起一陣密雨般的鑼聲,旋即另幾個方向上也傳來鑼響,緊接著,堡門轟然關(guān)閉,堡墻上急匆匆的奔出無數(shù)人影,丈許長的長槍蕩著紅纓,居然成排的在堡墻上豎立著......不一會兒,堡墻上又涌現(xiàn)一群人,一桿大旗高高豎立起來,純黑的底子上繡著諾大一朵桃花。
陳瑞瑜瞪大了眼睛,放緩馬步,在一箭之外停下。
身后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縱馬奔近,停在陳瑞瑜馬旁。后面的騎兵按著隊列一一停住,并不展開,那百余名身著錦衣衛(wèi)飛魚服的騎兵整齊的在陳瑞瑜身后立定,眼前雖熱鬧,這些人卻沒一個亂了隊列。
堡墻上鑼聲依舊一聲聲的響著,那敲鑼的瘦子不住的扭頭盯著這方,滿臉疑惑,那手卻沒停過。
“山西人......還真是彪悍。”陳瑞瑜笑道。
“那面旗,有意思。”趙天寶不知怎么冒出這句,道:“有些妖艷。”
“那旗......該不會是什么傳教的地兒?”秦振武皺著眉頭,望著那實在有些詭異的桃花黑旗。
“帶那管事的來!”陳瑞瑜下令。
那名帶路的管事不過三十來歲,在張家鋪子里由小熬了多年,卻還是沒到了解張家機密的地步,這回也是因此脫了干系。
“這是怎么回事?”
“回爺?shù)脑挘?....是鄉(xiāng)兵。”
“鄉(xiāng)兵?”
“是保甲。”那管事的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比劃了一下,又放下手。
陳瑞瑜瞧了瞧堡墻上依舊不斷增多的人影,正打算再問,卻聽到“砰”“砰”兩聲響,堡墻上騰起兩團黑煙,旋即又響起一片呼喝聲,倒是有些氣勢。
陳瑞瑜沒有動,回頭瞧了瞧,身后的騎兵也紋絲不動。這上過陣的兵畢竟不同,至一箭之地,弓箭自然射不到,至于火器,也沒個準(zhǔn)頭,這個距離放槍,等于聽響兒。
“難不成還有炮?”趙天寶指了指。
陳瑞瑜細瞧,果然堡墻垛口處冒出兩個黑洞洞的家伙。
“土炮,是土炮,”那管事忙道:“柳木挖空箍成的。軍爺,那炮打不遠。”
“你上去叫門!”趙天寶惡狠狠的瞪著他,道:“反正打不遠。”
那管事沒想到好心沒好報,白了臉低頭不吭聲。
陳瑞瑜想了想,問那管事:“這個樣子......難不成常有?”
“是。”
“這是在防誰?”陳瑞瑜問:“這是山西,又不是宣府,怎地弄成這樣?”
“是防鴛鴦口那邊的人。”管事的想了想,道:“這位爺,這還得說幾十年前了,起先桃花堡里最大的一家是劉家,與鴛鴦口那邊的胡家有世仇,兩家時不時的便要打一場,也都忘了是爭什么了。只是后來兩邊都請了幫手,死了不少人,這仇也就越結(jié)越深,牽扯的人家也就多了。后來便成了桃花堡與鴛鴦口的仇了。”
陳瑞瑜皺了皺眉頭,這兩姓族人成仇,倒也不新鮮,不過自己來可不是管這事的。
“這動靜也太大了吧?”楊一志搖搖頭道。
“這位爺,”管事忙道:“這仇就是糊里糊涂的,反正兩邊都防著的。那鴛鴦口的人來了,也不是胡亂殺人的,都是裝成蒙面山匪,進堡里專搶財貨。小的其實也弄不清怎的弄成這樣子的,記得前些年還讓那邊的人得了手,堡里幾家大戶都被搶過。”
“那這堡里沒去搶回來?”楊一志問。
“小的不知.....哦,或許也是有的,小的不過是在鋪子里做事,實不知有沒有。”
陳瑞瑜沉吟片刻,便道:“你們在此等著。”說罷,便縱馬上前。
鐵錘、鐵杵正要跟著,秦振武卻伸手一攔,二人便就停下。
陳瑞瑜緩步來到堡門前,仰頭叫道:“叫管事的出來說話。”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弦響,不知是是誰放了一箭。那箭顯然不是沖著陳瑞瑜去的,歪歪斜斜的沒半點力道,只在陳瑞瑜馬前三步掠過。
陳瑞瑜探身用馬鞭一卷,便將那箭卷了回來,取過一瞧,那箭鏃還算銳利,做工卻甚是粗燥,隨手一甩,那箭猛地插在垛墻上,尾端不住的搖晃,顯然比適才那人力道大了數(shù)倍。
那堡墻不過兩人多高,陳瑞瑜騎在馬上,可就相差不遠。上頭的人可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回過味兒來,便都縮了頭。那桿黑底桃花旗下的人也似乎瞧出了甩手一箭的力道,愣是沒人出面說話。
瞧見這一幕,陳瑞瑜有些不耐煩,再次叫道:“錦衣衛(wèi)辦案,叫管事的出來說話。”
堡墻上似乎有人嘀咕了一陣,卻依然沒人冒頭。
陳瑞瑜猛地一扯韁繩,縱馬順著堡墻奔了幾步,左手在馬鞍上一按,身子騰起,雙足在馬鞍上一蹬,便向堡墻上竄去。這一借力,已然與堡墻平齊,伸手在垛口上一搭,一個翻身,便高高站在垛墻上。
這一眨眼的功夫,那堡墻上眾人全都花了眼,待看清時,只見一位少年穩(wěn)穩(wěn)站在頭頂,那耀眼的飛魚服似乎有些刺目。這一瞬間,那些手執(zhí)刀槍的鄉(xiāng)兵居然都沒反應(yīng)過來,只呆呆的看著,讓全神戒備的陳瑞瑜沒處用力。
“錦衣衛(wèi)辦案!”陳瑞瑜扯下腰牌,在眾人眼前一亮。
可惜,在場的眾人似乎沒聽見,毫無反應(yīng)。
“這里誰在掌事?”陳瑞瑜大聲喝問。
“是我。”黑旗下一位長著一縷長須的老者站出一步。此人年紀(jì)雖大,卻是一副筋骨強壯的身子,一雙眼瞇著緊緊盯著陳瑞瑜。
“你是保長?”
“是。”
“上前報名。”陳瑞瑜站著未動,依舊比人高出不少。
那人遲疑著,眼睛盯著陳瑞瑜手里的腰牌,卻只走了一步,便又沒動了。
陳瑞瑜有些氣悶,那人顯然沒見過錦衣衛(wèi),瞧那樣子,怕是聽過,可又拿不準(zhǔn)。這等鄉(xiāng)間所在,能見到多大的官兒?
陳瑞瑜手腕一翻,將腰牌再次懸在腰間,隨手一揮,飛魚服那略寬的袖袍便眾人眼前晃出一道光影。
“你去過州衙門?”陳瑞瑜問。
“去過。”
“幾回?”陳瑞瑜笑了笑。
那人似乎有些氣餒,又上前走了兩步,但又站住了,似乎拼命在腦子里想著什么,猛地扭回頭,低聲叫道:“田老頭呢?他不是做過師爺么?在哪兒呢?”
后面的人連忙傳話下去,轉(zhuǎn)眼間,一名尖嘴猴腮、留著山羊胡子的人跑上來,還不等站穩(wěn),猛一眼瞧見陳瑞瑜站在垛臺上,似乎花了眼,用手揉了揉,面色一滯,又看了看那保長,轉(zhuǎn)眼便明白了形勢,忙伸手一拉,連走幾步,跪在陳瑞瑜面前,連連叩頭道:“請大人恕罪,鄉(xiāng)野小民,不識禮數(shù),望大人勿怪!”
那保長起先還有些掙扎,待見師爺如此,呆了呆,便也跪下,旋即,那些鄉(xiāng)兵彼此瞧了瞧,紛紛跪成一片。
“大人,”那保長喉頭艱難的動了動,道:“小的見識淺,不識錦衣衛(wèi)的。還請大人恕罪。小的以為是......”
是了半響,也沒敢說出結(jié)果。
陳瑞瑜有些哭笑不得,道:“我們來也不是為了你們。起來吧,打開堡門!”
“是。”那保長站起身連連催促,兩扇厚木鑲釘?shù)谋らT迅疾被敞開了。
陳瑞瑜揮了揮手,堡外的騎兵立即向堡門涌去。
陳瑞瑜看著騎兵進門,才跳下垛臺,對保長說道:“我來辦件......要案。你讓人封了堡門,切勿走脫一人。”
那保長吃了一驚,連連點頭。
陳瑞瑜掃了一眼那些鄉(xiāng)兵,問道:“這里面,可有張家的人?”
“張家?哪個張家?”
“桃花堡有幾個張家?”陳瑞瑜反問。
“有三戶。”那保長倒是非常熟悉。
“開著張記商號的呢?”
“知道了。”保長似乎松了口氣,道:“大人,這鄉(xiāng)兵里有些是張家的家丁。”
“家丁?”陳瑞瑜想了想,道:“你去下了他們手里兵器,好生看著,若有輕舉妄動,斬!”
最后一字說得斬釘截鐵,那保長一哆嗦,連忙點頭。
身旁那師爺不待吩咐,轉(zhuǎn)身便與旁邊幾人低聲交待,那幾人便飛似的向兩邊跑去。
“走吧,你帶我去張家。”陳瑞瑜又看向那師爺,道:“封門的事,就交給你了。你可記住了?”
“是,是,小的記住了,放心,大人,絕跑不掉一個,尤其是張家的人。”
陳瑞撇了他一眼,心說此人倒是個機靈鬼。
說話間,鐵錘、鐵杵已帶了二十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大漢上了堡墻,眾人再次受到耀眼的震撼。
走下堡墻間,那鐵錘小聲道:“大人,適才那一手,可真是漂亮。”
陳瑞瑜快走兩步,實在不想再次領(lǐng)教“人不可貌相”的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