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瑜心內遲疑,久久未答。
周家小姐撇了眼越走越近的那幾個大漢,低頭略作思索,輕聲道:“陳大哥......那河上是小妹自家的船,雖不知.....陳大哥有何不便之處,待到了家里,萬事都可慢慢商議?!?/p>
陳瑞瑜依舊沉默不語,心思起伏不定。
這想的愈多,便憂的愈甚,眼下竟然是個“前怕狼、后怕虎”的境地。
他心里明白,到這世上總要與人接觸,不論是何家,還是眼前這個周家小姐,日后保不準還有什么趙家、錢家,除非是尋個地方隱居,不見生人,否則便斷不了要與朝廷聯系上。真說起來,也正是因他記得朝政要事、歷史走向,事事這么一牽連,也就見到險處。其實,那何家未必就真如他所想,面前這位周家小姐,背后也未必就真與錦衣衛、東廠有何勾結......
陳瑞瑜晃眼瞧了瞧滿河木船、路上行人,嘴角略微翹起,竟然露出一絲苦笑。
眼下首要的還是要如何立足,尋一個謀生之處,至于那些潛在的險處......倒并非急迫之事。其實最重要的,是眼下這副身子里的秘密,就算依舊記不起“往事”,也要將這副身子與自己好好融合一番才是,適才面對錦衣衛時下意識的舉動......陳瑞瑜真不知若再有一回,是不是真要惹出什么事兒來。
如此一想,陳瑞瑜倒放開了心思,眼前這個是周家小姐也好,李家少爺也罷,不過是偶遇,何必顧慮過多?
此時那幾個大漢已來到周家小姐面前,俯身便拜,口稱:
“小姐,你可回來了,家里老爺正打發人四處尋去。小姐可好?”
周家小姐微微皺眉,低聲道:“可曾報官?”
那大漢抬頭瞧了瞧,低聲道:“老爺只遣人四處尋小姐......”
“這便好?!敝芗倚〗愕吐暤溃骸安蝗豢刹缓檬請??!?/p>
那大漢道:“只是驚了小姐......”
周家小姐揮手打斷,道:“也不算什么......這口氣總要找回來的。待回家再說?!?/p>
陳瑞瑜冷眼瞧著,心里愈發起疑,這周家小姐果然非一般女子。
“陳大哥,”周家小姐面對陳瑞瑜,笑道:“這便請吧?”
那幾個大漢早對站在小姐身旁的這個少年人有些起疑,此時見小姐這般客氣,頓時個個吃驚,面色不善的盯著陳瑞瑜。
陳瑞瑜自不理睬那些目光,在馬上對著周家小姐一拱手,道:“既有家人來接,這就別過。告辭!”
話音剛落,旁人尚未開口,那王飛虎、鄭潛龍卻立即跳起來,站在陳瑞瑜馬前,伸長了脖子,卻是一言不發。這任誰也瞧得出來,這意思便是“還有我們呢?我們怎么辦?”
這意外的一出,連周家小姐也猛地忘了要說什么,只怔怔的看著陳瑞瑜。
陳瑞瑜皺了皺眉,低聲道:“你們的事兒......我曉得你們的心思,只是跟著我也無用,還是隨周家小姐去的好。”
那二人一齊向周家小姐望去。周家小姐望著陳瑞瑜,稍稍一頓,點點頭,那一虎一龍才算松了口氣,立即站在周家小姐身后。
陳瑞瑜一扯韁繩,調轉馬頭,那周家小姐立即叫?。骸瓣惔蟾?.....”
陳瑞瑜沒有回頭,卻問王飛虎,道:“此去通州還有多遠?”
“三、五里吧,”王飛虎道:“沿路直走,到了一片柳樹林的岔口,左去薊州,右邊便是通州。”
陳瑞瑜斜了二人一眼,低聲道:“你二人好自為之?!?/p>
說罷,雙腿一夾,輕喝一聲,便要縱馬前奔。
那黑馬剛邁出一步,就見前面猛然出現幾個人,這本是馴熟了的坐騎,愣是硬生生的收住去勢,卻不耐煩的發出一聲嘶鳴。
陳瑞瑜暗怒,瞧著面前這幾個船上下來的壯漢,低聲喝問:“想要做甚?”
那周家小姐一時失神,眼瞧著幾個家丁奔去攔住陳瑞瑜,卻晚了一步制止,此時叫道:“小九,你們做什么?”
那叫小九的大漢沒有理睬陳瑞瑜的喝問,俯身對周家小姐道:“小姐勿驚,這廝跑不了?!?/p>
周家小姐氣急,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卻見陳瑞瑜再次催馬上前一步,俯身揮手在小九頭頂一晃,便又抬起身子,低聲喝道:“饒你這一遭,再有下次,小心你的小命!”
說罷,便自小九身邊奔出。那小九一時迷糊,眼睜睜的望著陳瑞瑜離去,扭頭卻見幾人都望著自己,伸手在頭頂一摸,卻是摸到一把斷發。適才陳瑞瑜揮手間,便將小九頭頂的四方平定巾連同一把頭發齊齊割出一條口子來。這這若是再往下......小九自知這脖子可未必還能完好無損,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周家小姐吃驚地望著陳瑞瑜的背影,許久方才冷眼瞧著小九等幾人,卻忽地一笑,道:“也好,這下你們連丟了兩回臉面,也該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厝??!?/p>
大道上人馬往來眾多,這路邊小小一幕無人注目。陳瑞瑜不過是稍稍催馬而行,即不快也不慢,混在人流中絲毫不起眼,他一身下人打扮,又背著包裹,身上還沾滿塵土,就算那過于白凈的臉此時也占了些污跡,一瞧便知是哪家的仆從。
陳瑞瑜對適才的舉動較為滿意,看來還是要讓這副身子多做主才好,自己原先那份意識,留待日后再用吧。陳瑞瑜打定主意,再不做無謂的猜想,只管認準自個兒的目標行事。
這三里多路小半個時辰便就走完,果然見到一大片的柳樹林,岔路上居然還留有路標。其實就算沒有路標,陳瑞瑜也能分辨出來。那自通州城方向出來的人馬極多,往薊州方向便稀疏了不少。
柳樹林并不密,陳瑞瑜在路旁瞧了片刻,便看出這大概是疏通河道時栽下的,用以穩固河岸。繞過樹林,不到一里遠處,便是通州城城墻。那自城門處出出進進的人流,宛如集市一般,道旁店鋪林立,空隙里也幾乎搭滿了棚屋,懸著店招幌子,要么是酒,要么是茶,一大片屋舍前聚集著不少馬車,瞧著是大車店、或是客棧模樣。
陳瑞瑜瞧了一會兒,發覺盡管人流中混雜著不少身著官府差役服飾的人,卻并非是盤查行人,就連城門處的值守兵丁,也僅是瞧著熱鬧,并不詢問。陳瑞瑜暗自放心,這沒有身份之人,到哪兒都是麻煩,這不問也就罷了,一問必然少不了官差的糾纏。
這通州城處于京杭大運河最北端,千里漕運運來的米糧、商貨以及皇家貢物,這最遠也只能到達通州,然后便要么換成小船,要么通過陸路運抵京城。僅這一樣,便能解釋面前這些車水馬龍的場景了。
再有,這通州城因漕運之故,朝廷設立的官署衙門眾多,除了坐糧廳之外,還有尚書館、戶部分司、巡倉公署、巡漕公署、督運昌(平)密(云)漕糧戶部分司、漕帥府、工部營繕分司、工部都水分司等十幾處,更別說還有通州衛、通州左衛、通州右衛、定邊衛、神武衛的武職衙門,這眾多的官署衙門擁擠在通州城內,這公事往來,私事差遣,使得城內人員往來更加復雜。況且,就如路上遇到的那位錦衣衛徐維宗所說,那京城內外還有不少官員、衛所的俸祿米糧在此領取發放,如此情形,就算有專門的衙門管理,也不可能做到“盤查”二字,這保不定就得罪了哪家官宦、世家的人。
想到此處,陳瑞瑜對在此落腳多了份信心。
這心中一穩,陳瑞瑜倒忽覺自己實在有些好笑,自己的情形,倘若不說,又有誰知道?此時想起,就算對著九叔公,對著何家,若不是自己非懷著說實話的心思......這“報恩”真的要如此?其實......就當是一個落了難的“公子”又如何?這滿通州城內就不信還找不出這樣的人?陳瑞瑜相信,不止是有,且還不少。
當下心內大定,伸手抹了抹臉,頓時成了風塵仆仆的旅人,開始尋思尋個落腳之處。
尋思片刻,陳瑞瑜離開大道,繞城而過,直奔城西、城南。這通州城如此要地,自然是南面、西面要更熱鬧一些。不料沒走多遠,卻被河道攔住去路。,左右瞧瞧并無渡河之處,索性再次返回來,混跡于一群商販、馱隊之中,穿城而過。
陳瑞瑜心里忐忑,路過城門時竭力不去打量當值的官兵,還好無驚無險,根本無人詢問。那群商販、馱隊也不知是趕路還是別的什么緣故,竟然也是在城內不做停留,直奔南門而去。陳瑞瑜也無心逗留,這城內不管多熱鬧,只管目不斜視的跟著行路,就這么順順當當的便出了南門。再行了半里,陳瑞瑜才落在后面,用心留意這南門外的情形。
這大道兩旁滿是客棧、酒肆,店鋪倒是不多,只是這一間間的連起來,幾乎沒留下多少空地,這出門近一里了,才瞧見幾處岔道。就是岔道兩旁,也是屋舍比鄰相連,延伸出去也不知多遠,只是瞧著要小得多。
此時天色漸晚,正是留宿之時,這大道上的商隊、車馬倒有多半都留在城外,那家家客棧門口都聚著不少人馬。陳瑞瑜一處處的瞧著,倒是瞧出些不同來。那當道的客棧,進去的多是人馬較多的商隊,而那些零散的、或是衣著不那么光鮮的,卻多往岔路上去。陳瑞瑜索性混在一群客商之中,像是一位挑揀客棧的旅人,挨家走了一陣子,聽著談論房價、酒食、馬料等等瑣事,等心里大約有數,便獨自往偏僻處尋去。
往大道旁一條岔路行不到二里,繞過一片樹林,卻是一處河灣,岸邊一字排開也是數十間院子,俱都高高挑著幌子。那水上還有幾條船正在靠岸,小碼頭上幾個伙計正揚聲叫著什么,想必是在為自家店里拉生意。由那大道的熙熙攘攘下來,這里可實在有些冷清。
陳瑞瑜倒覺得這里不錯,便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街挨家行去。此處酒肆、客棧并不熱鬧,卻也都三三兩兩的坐著客人,倒沒見到一家閑著的。直行至西側最后一家,卻是不大的一家小店,門口懸著個“酒”字,瞧著后面也是有十幾間房。前面店內僅坐著三人,分做兩桌,那店家卻是一對老夫妻。
陳瑞瑜回頭瞧了瞧,便打定主意,在此落腳。
剛一下馬,那老人家便迎了出來,笑著招呼道:“小哥,是住店還是飲酒?來來來,里面請?!?/p>
陳瑞瑜頓了下,這老人家不稱一句“客官”么?瞧了瞧身上的打扮,自己倒笑了。不過這也好,陳瑞瑜直覺這里還不錯。
“石頭,”老者又喚道:“去將馬牽到后院,喂幾把豆子,瞧著這馬也疲了?!?/p>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子跑出來,一聲不吭的接過韁繩。
“小哥可趕了不少路吧,”老者邊引路邊道:“瞧這一身的土,小哥是先吃酒,還是先擦把臉?”
陳瑞瑜上下打量了下自己,道:“倒也是,一會兒再吃酒吧。”
那老者笑著又大聲招呼著“石頭,石頭”。
小家伙滿臉不情愿的又跑回來,帶著陳瑞瑜往后院去了。
陳瑞瑜正尋思著,那小家伙扭過頭問道:“你是住店?”
“是。”
石頭打量了下陳瑞瑜,又問:“住幾日?適才我爺爺沒問你?”
陳瑞瑜瞧著這個說話不太客氣的小家伙,笑道:“住幾日未定,我倒是想住得久些。”
“久些是幾日?”
“也說不好,或許一個月,或許一年。”
“哦?”石頭停下,干脆轉過身來,看著陳瑞瑜,道:“當真?”
“當真,”陳瑞瑜笑道:“怎么?這店里沒遇到這樣的客人?”
“也不是沒有。”石頭道:“少見而已。”
說完,眼珠子一轉,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陳瑞瑜,然后也不說話,徑直將陳瑞瑜帶進一間房內。
陳瑞瑜見屋里擺放著幾個大木桶,足可躺進一個人去,旁邊是一溜幾個小桶,這可不是一間“浴室”?
“你來得倒巧,水還是熱的。等著,我去提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小石頭反復挑來幾桶熱水,將木桶灌得半滿,然后也不招呼,便不見了人影。
陳瑞瑜腹中饑餓,倒也不多費功夫,一番梳洗,清爽了一番,倒是一身衣裳猶豫了片刻。
那包裹中還有一套衣裳,不過此時這般境地,可就不合適了。陳瑞瑜便將身上原穿的那套抖抖干凈,依舊穿在身上,至于包裹里何六兒送的那套,想著明日還是當了的好。
待到陳瑞瑜出來,天色已暗,店上前面房里已點了幾盞燈籠,照得雪亮。
陳瑞瑜尋一張桌子坐下,見先前那三人還在。兩人在小聲商議著什么,另外一人卻是書生打扮,滿臉愁色,手里托著酒杯,好一會兒才喝上一口,一副借酒澆愁的模樣。
尚不及細看,老者端著幾盤小菜一壺酒過來。
“小哥,”老者笑道:“這些先填填肚子,別的事不忙說,這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p>
陳瑞瑜微怔,這老爺子也太善解人意了吧?卻也沒說話,只笑了笑,便喝酒吃飯。那老者也沒留下,只撇了眼那個書生,依舊笑著離開了。
菜香酒淡,沒多久便吃得個干干凈凈,那邊老者笑嘻嘻的再上了兩盤菜,一壺酒,依舊什么也不說。
陳瑞瑜這才慢慢吃起來,這一手端著酒杯,一邊想著心事。
原本以為這住進客棧,必有一番盤問,想必那路引什么的也要瞧清楚備案登記的,不想那老者卻什么也沒問,倒是真的善解人意。不知旁處的客棧......陳瑞瑜隨即不再想,這些事慢慢了解不遲。這家店......。
窗邊一桌兩人,均是微胖,瞧著便知是商人。此時清靜,二人的低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三哥,你說這怎辦?到底換哪一家?”
“唉,我哪兒曉得?那齊家、萬家都惹不得,你也瞧見了那架勢,這不用他們倆家的船,咱這幾船貨還能到得了京城?”
“這小弟也知道。三哥,你說咱這回就是為了避麻煩,才在這灣處住下,怎地他們兩家的人便都尋了來?”
“可不止這里,”那叫三哥的搖搖頭,道:“這滿通州的,哪里都有他們的人,再說,就算不是他們兩家,也是別的哪家尋來?!?/p>
“三哥,你說這以往不是也常來常往的,怎地這回他們就非這么逼著不可?”
“以往?以往那是這些人家講規矩,這回也不知怎么了,好像都膽壯了不少,誰也不放在眼里。就說往日咱們雇船尋的周家,以往只要一提,旁人便不再糾纏。可這回,說了跟沒說一樣。天曉得這通州城里出了什么事兒,倒讓咱們為難?!?/p>
......
這提到“船”、“周家”,陳瑞瑜不免便想到了周家小姐,暗地里打量了下那兩人。聽二人話里的意思,陳瑞瑜倒能猜到一些情形,不過,這漕運上本就養活著不少人,官府、民間指望著從中謀食的可何止千、萬?這二人說的情形,不知與那周家小姐被虜一事有否干系。
陳瑞瑜有幾分無奈,這躲到這里,還能聽到周家的消息,還真是沾上了便丟不開了,該不會那何家也丟不開吧?
店內一時無聲,那二人愁容滿面,連酒也不喝了,側頭沖著窗外的夜色發愣。
陳瑞瑜微微側頭,向那書生望去,卻不料那書生也正直愣愣的望著他,目光剛一對上,那書生立即站起身來,一手提著酒壺,一手端著酒杯,就沖陳瑞瑜走來。
陳瑞瑜有些發怔,這書生約莫三十左右,面色憔悴,透著幾分慘白,一身青衣還算干凈,只是眼眉之間郁色濃濃。這書生走過來,那邊發愁的二人竟也扭頭瞧過來。
“這位小兄弟,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緣人,可否共飲一杯?”
陳瑞瑜自然是頓了頓,眼角瞥處,見一旁那老者微微嘆息,老婆婆連連搖頭,倒是石頭面露不耐,嘟嘟囔囔也不知說些什么。
“請坐!”陳瑞瑜笑道。
那書生也不客氣幾句,穩穩坐在對面,拎起酒壺便給陳瑞瑜面前的酒杯斟滿,然后給自己斟上......細長的壺嘴兒卻只滴了幾滴,那書生猶如渾然不見,姿勢絲毫不改,任憑殘酒竭力蓄積最后一滴......
“老人家,請再來一壺?!标惾痂ぶ坏贸雎曊泻簟?/p>
“這怎么好?”那書生終于開口,卻扭頭看著老人家端上酒來,然后一把搶過,給自己斟滿。
“小兄弟,請了,為兄先干為凈!”說罷,仰頭便是滿滿一杯。
陳瑞瑜端著酒杯,心里一陣別扭,自己尚未開口,連“寒暄”二字也稱不得,可這位兄臺已經自稱“為兄”了。
接下來陳瑞瑜更是目瞪口呆,那書生飲盡一杯,抬眼看了陳瑞瑜一眼,只“唉”了一聲,竟自斟自飲,一語不發。陳瑞瑜這舉著酒杯放在唇邊,眼睜睜的看著,那邊一壺酒便已喝盡。
“小兄弟,你可知我為何進京?”
陳瑞瑜眨巴眨巴眼睛,嘴唇動了動,卻忍住沒說。
那人又長嘆一聲,說道:“為兄是來做官的?!?/p>
話音剛落,兩手一滑,竟伏案酣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