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瑜由王石頭領著往通州城南這么一走,才知昨日自己走的那條,竟然不是南門外的正道。
這通州既然是京杭大運河的終端,那糧倉自是極多,這南門外,便是通州大運南倉的所在。
南門外這片平坦之地原是通州草場,天順三年,因運抵京城的漕糧愈多,朝廷便增置通州大運倉,至天順四年,正式修筑大運南倉,分為通州衛南倉、通州左衛南倉、通州右衛南倉、定邊衛南倉,每衛倉“各就一處,各筑垣墻,每倉各置一門,榜曰某衛倉屋,三間為一廒,廒后置一門,榜曰某衛某字號廒”。這些倉廒總計百多座,占據南門外大半之地,而所余之處,便被無數屋宅、店鋪填得不留一絲空隙。
小石頭自然是打小便瞧慣了的,此時見陳瑞瑜有些吃驚的模樣,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若非陳瑞瑜早上才教了些功夫,保不定便要取笑兩句。
二人的去處,卻是南門外僅余未設倉廒的幾條街。
此處果然比昨日所見更為熱鬧,店鋪、酒肆一間接著一間,行人往來穿梭,多是外地口音,真是南腔北調,無所不有。據小石頭說,再往西一、二里便是漕河,因漕運所抵通州石壩、土壩的船只極多,往往要等上許久方才輪的上靠岸,是以這南門的幾處小碼頭,便成了多數南貨北運的商船下碇之處,這幾條街自然便熱鬧得多。
小石頭熟門熟路,在小巷里左穿右繞的,陳瑞瑜已有些辨不清方向,小石頭卻已在一處院門前停住,回頭指了指,便上前拍門。
陳瑞瑜留意,小石頭拍門也是有講究,三長一短,隔了片刻,又是三短一長。
或許是察覺到陳瑞瑜起疑,小石頭低聲道:“大哥,此處是胭脂姐姐他們的住處.....平日里,是不在此處的。”
陳瑞瑜微微點頭,未發一言。
過不多時,那扇門“吱嘎”一聲,開了條縫,一個腦袋探出來左右瞧了瞧,便點點頭,敞開了門,待陳瑞瑜與小石頭進到門里,便立即關門落栓,動作極為迅速,顯見是常做的。
“胡大叔,這幾日可好?”小石頭笑道。
“好著呢,”想必是叫胡十七的笑道:“你可好些日子沒來了,今日怎的?”說著,拿眼斜著陳瑞瑜。
“姐姐不是說尋個幫手的?”小石頭道:“今日我便帶陳大哥來看看,這位陳大哥......身手可好著呢。”
“哦?”胡十七上下打量了下陳瑞瑜,沖他點點頭。
“姐姐可在?”
“在,打十五以后便沒出過門。你們今日來還巧,已請了四人了,姑娘正有些不滿意,說再尋一個好的。”
“哦?已有四人了?”小石頭有些擔憂,問道:“這么快?”
胡十七搖搖頭,道:“我瞧著嚇唬人可以,真要動起手來....難說。走吧。”
說罷,便將二人一路領進后院。
陳瑞瑜一路上一言不發,暗地里四下打量著。這是一座兩進的院子,前面冷冷清清的,瞧不見人,到了后院才見到兩個婆子,見到三人也不招呼,只顧自家忙著。
胡十七一直將二人帶到正屋前,揚聲道:“姑娘,石頭領了個人來。”
說完,便沖石頭點點頭,返身回前院去了。
小石頭猶豫了下,回頭對陳瑞瑜道:“大哥請稍等如何?我進去先說一聲。”
“好。”陳瑞瑜應了聲,便離開幾步,站在院子里瞧著兩個婆子做事,竟是背對著正屋。
兩個婆子年歲瞧著也并不老,四十來歲的模樣,瞧見陳瑞瑜的穿著打扮,似乎有些好奇。
“這位小哥,可要喝茶?”一個女人問道。
“不必。”陳瑞瑜笑道:“你們忙你們的,不必招呼我。”
兩個女人沒再多說,相互瞧了眼,轉身各自忙手里的活去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正屋簾子一掀,走出一個人來,小石頭隨后也跟了出來。
陳瑞瑜轉身瞧著,心道這位想必就是那位胭脂姑娘了。
胭脂穿一件玄緞繡花的夾襖,長裙下露出一雙紅鞋,頭上僅斜插著兩支銀釵,一張瓜子臉上素淡淺描,兩眉斜挑,倒是一雙眼分外有神。
“大哥,這便是胭脂姐姐。”小石頭笑著說道。
“在下陳瑞瑜。”陳瑞瑜拱手一禮,便再不多說一句。
胭脂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模樣,但站在門口這姿態,卻帶著幾分大家的氣勢。這感覺又讓陳瑞瑜有些恍惚,似乎又想到什么,但隨即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胭脂點點頭,并不言語,面上神色有些淡淡的,說不清喜怒,隨后便沖那兩個女人叫道:
“趙婆婆,你去喚那四人過來。”
“是,這就去。”一個女人應著便出去了。
陳瑞瑜聽著那女人被喚作“婆婆”,倒是暗暗稱奇,自然,此世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做婆婆也不算不妥,只是聽著有些別扭罷了。
不多時,便有四人魚貫而入,站在院中向胭脂行禮,隨即站成一排。
陳瑞瑜暗中打量,見四人果然身強力壯,虎背熊腰,分明都有一身的力氣。其中二人面向老實,不時的憨笑兩下,倒是另兩人神色中隱著幾分桀驁之意。
“你們四人......”胭脂話音里帶著幾分懶散,倒真像是大家主婦的口氣,“來了也有幾日了,一直未對你們交代。今日便一起說了。”
“是,請姑娘吩咐。”那四人倒是齊心,說話都是一致。
陳瑞瑜在一旁沒有言語,那胭脂瞟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你們來自何處,以往是做什么的,我已打聽清楚了。既然來到這里,這做什么便要聽招呼。只要按吩咐辦事,這每月一兩銀子,一天的酒肉飯食是少不了的。”
“是。”四人又應到。
“以往......你們做過什么,我不說你們心里也清楚。我這里做什么,想必你們也是明白人。我便不多說了。左右都是賺銀子,只要盡心辦事,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你們。若是三心二意,出了漏子......便想想你們前幾個月餓成什么樣子。”
“是,小的們明白。”四人又應到,竟然沒有一絲違背的意思。
胭脂打量著四人,好一陣子沒說話,又瞧了眼不動聲色的陳瑞瑜,又道:“瞧你們五大三粗的,想必這一身的力氣也沒出使......我倒不妨給你們透個底......你們也都是通州人氏,我若沒個依仗,也不會再這通州碼頭上做這一行。你們可聽清楚了?”
“小的們記下了。”
陳瑞瑜恍然覺得有些好笑,這豈不是一副對待下人的場面?倒也是的,這做護衛的,豈不是就該算做下人?不過,陳瑞瑜眼下顯然沒有做下人的心態,遠做不到那四人般的恭恭敬敬。
果然,那胭脂話音一轉,道:
“不過,我原打算只要四人,眼下......卻又來了一個。”
話音剛落,陳瑞瑜便感覺四道惡狠狠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這確有些為難......”那胭脂說著皺了皺細細的眉毛,道:“倒不如......你們都比試比試,做這一行的......留你們自然免不了是要動些拳腳的,我不是販貨的商人,自然不會要什么腳夫。”
那四人立時便摩拳擦掌,可那目標,分明都是對準了陳瑞瑜,大有招呼一聲,便要向陳瑞瑜討教一二。
陳瑞瑜笑了笑,他當然知道這位胭脂姑娘的用意,不外乎想要試探一下這四人好不好使,當然也有擺明做主人的姿態。這在大家大戶里,是常見的小手段,可惜用在陳瑞瑜身上,卻完全沒有作用。
“石頭,走吧,”陳瑞瑜笑道:“此處既然已有人應了,咱們這便回去。”
“大哥.......”小石頭有些意外,當然他并不明白胭脂姐姐到底是什么用意。
那四人一聽,都將目光看向胭脂姑娘,見其一點頭,便猛地圍了過來,將陳瑞瑜的去路攔住。當然,胭脂姑娘十分滿意四人的舉止,果然聽招呼,這樣的人還真不好尋去。
陳瑞瑜不動聲色,只望著胭脂,問道:“胭脂姑娘,這是何意?”
胭脂一笑,輕聲道:“石頭弟弟說你有一身武藝,何不一試身手?不然......他們也不服氣不是?”
陳瑞瑜也是一笑,道:“請問胭脂姑娘,他們四人......是你請來的?還是雇來的?”
胭脂一怔,一雙都落在陳瑞瑜身上,神情有些古怪。
這一“請”、一“雇”,分明便是身份不同,那四人就是再蠢,也是聽出了陳瑞瑜話里所指。
四人中一位臉上帶著疤痕的大漢叫道:“你這廝,休要嘴巧,既是有什么武藝,不妨來試試咱家的拳頭。”說著,還晃著一只手,果然好大的拳頭。
陳瑞瑜懶的與這些人斗嘴,只問石頭:“石頭,你走不走?不然我自個兒回去了。”
說罷,便轉身欲走。
那疤臉漢子抬頭瞧了眼胭脂,便咧著嘴晃動雙手,一拳便向陳瑞瑜打去。
陳瑞瑜似乎瞧也未瞧,只在那拳頭近身時,身子一斜,滑開半步,那拳頭便落了空,那疤臉漢子踉蹌兩步,竟然身子一斜,險些滑倒,待站穩身子,卻見陳瑞瑜就在身旁,幾乎便是挨著身子,一時呆住,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瞬間的事兒,在場的人幾乎都未瞧清楚,只覺得陳瑞瑜一晃而已,那兇橫的疤臉便險些摔了自己。
陳瑞瑜沖那疤臉漢子笑了笑,因兩張臉實在太近,疤臉漢子竟然一縮頭,退了兩步。
陳瑞瑜搖搖頭,舉步繼續向前院行去。
“大哥......”小石頭終于明白陳瑞瑜是真的要走,盡管他尚未明白今日到底鬧的是哪一出,只急著開口喚住。
“小兄弟,請留步!”胭脂姑娘終于動容,高聲叫道。
陳瑞瑜聽到這個“請”字,方才搖搖頭,笑著轉身而立。
那四人見胭脂姑娘說話,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胭脂姑娘低頭沉思片刻,抬眼看見陳瑞瑜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便笑道:“小兄弟,看不出你倒是見過些世面的人,小石頭還說你是頭一次出門,我瞧著倒不像呢?”
陳瑞瑜笑道:“頭一次出門不假,不過......我來此,只因石頭說胭脂姑娘想請人護衛。小石頭的爺爺也說,若能來一趟,還是來看看的好。”
這個“請”字稍重,胭脂姑娘果然聽出意思來,待聽到后一句,面色便有些變沉,竟說不出話來。
那面色兇橫的另一人瞧了瞧各人,便開口叫道:“這位小兄弟,既然往后大家伙要在一起混飯吃,你怎么的也要漏一手,不然的話......”
陳瑞瑜扭頭瞧了瞧他,笑道:“好吧,就沖你前半句,我倒是可應你一句。”
停了停,陳瑞瑜接著說道:“倒并非是我瞧不起人,只是......我這幾手不是用來斗狠的,更非是用來看的。你可習過武?”
那人楞了下,點點頭,道:“跟人學過一陣子。”
“你沒師傅?”陳瑞瑜問道。
“啊,算是有吧。”那人應道。
說到這里,旁邊那面向憨厚的壯漢笑道:“可別說有師傅,你那師傅一日里能教百八十個徒弟,怕是連你名字也叫不出吧?”
幾人頓時大笑起來,倒是沖淡了適才的悶氣。
那人氣道:“你還不是一般?笑我做甚?”
“我不過說句實話,我可不敢說跟什么師傅學過武藝,只是跟人討了幾招,胡亂打過幾十回,不敢說自個兒有多厲害,總是身上、臉上沒落下傷來。”
那疤臉漢子一聽,頓時惱怒,叫道:“你是何意?我可沒惹你,怎地,你是瞧我不順眼?”
......
如此七嘴八舌,竟然亂吵起來,倒將陳瑞瑜略在一邊。陳瑞瑜聽著好笑,索性不說話,在一旁看熱鬧。這亂哄哄一鬧,倒瞧出這四人似乎也彼此都熟悉,只是大概都不服氣,這吵嘴像是也不是一兩回了。
“好了。”胭脂姑娘輕聲說了一句,那四人頓時都住嘴,還真是聽招呼。
胭脂姑娘扭頭看向陳瑞瑜,笑道:“小兄弟,適才......你可是沒說完呢。”
那四人一愣,也齊齊看向陳瑞瑜。
陳瑞瑜笑道:“說什么?”
疤臉漢子叫道:“說你師傅......不對,是說他師傅。”
“哪里?是說他沒師傅。”
“不對,是說他......”
......
“都停下!”胭脂姑娘有些怒意,叫道:“都好生聽著。一個個快嘴快舌的,哪像個漢子?”
院子里靜了下來,倒是那兩個婆子捂著嘴忍住笑。
胭脂姑娘不說話,只拿眼瞧著陳瑞瑜,嘴角帶著幾絲笑意。
陳瑞瑜搖搖頭,道:“我練的是......見血的功夫。”
好歹沒說出“殺人”二字,不過,就這么輕聲一句,倒還真沒人看輕了陳瑞瑜。
那疤臉漢子嘴唇動了動,上下打量了遍,又側頭想了想適才那情形,總算忍住沒有開口。
胭脂姑娘倒是神情變換,一雙不停地在陳瑞瑜身上晃動,尋思片刻便道:
“小兄弟,若我真的請你,你可愿留下?”
陳瑞瑜瞟了小石頭一眼,笑道:“我原本答應石頭,過來瞧瞧,本打算先問個清楚,至少要問問到底做什么吧?”
“好,”胭脂姑娘說得干脆,扭頭對那四人說道:“你們四人便都留下了。還是適才那些話,好生辦事,便虧不了你們。你們下去回房里吧,一會兒我再與你們說事兒。”
“是。”四個大漢齊聲應到,隨即紛紛瞧著陳瑞瑜,齊齊去了。
“小兄弟,咱們里面說吧。”胭脂姑娘笑道,伸手指了指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