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通州南門外的大街上,陳瑞瑜隱在深處的“前世”又恍惚了片刻,他倒是佩服起這身子里神秘身世所延伸出的“狂妄”來。
那四位姐姐也就罷了,不過是畫餅誘人,加之本就是處于恐慌中的女子,倒蠻有把握將她們歸于“自家人”的范疇,自然,這住處便不必再愁,也不必擔心吃食;至于此時身后跟著的四位“長隨”,明顯便是威逼利誘。說起來這些手段不過一般,可是要做得如此直接了當,前世莫說沒機會使出來,就是有也絕對做得如此“膽大妄為”。
與前幾日一廂情愿的謀求存身之法相比,倒不如眼下這般看似偶然的隨機應對來得“巧妙”,自然,這恍惚便倏忽而去,繼續隱著。此時的陳瑞瑜心里明白,只憑這一番說辭,要讓四位姐姐、四條壯漢從此便真成了自己立足的“助力”,還得當真顯出一番本事才可。
自打去了因身份不明遭遇官府盤查的憂慮,陳瑞瑜的心思便活了九分。眼下有一身神秘武藝傍身,又收了“前世”的退縮,這所求可就不再是憑一己之力謀個溫飽了。這說是機遇也好,說是陰差陽錯也好,那四男四女可都是在如今這世道里見不得光、且又想謀些安穩、富足之地的人,如此,陳瑞瑜便就將幾人綁在了一起。看起來是陳瑞瑜一番“巧舌”將人說動,倒不如說是陳瑞瑜將眾人所求都牽扯到自己身上。
這顯然不是尋常人家子弟所能,這身世來歷,可更多了分神秘。
提起飲酒,那四條漢子立時便眉開眼笑,壓根兒沒有半點掩飾的意思。那疤臉漢子張世強還好,畢竟那道疤痕瞧著嚇人,倒被人邀了多用了幾回,酒自然也多吃了幾盅,另三人曾全、關成安、秦忠可是足有數月滴酒未沾。要說潦倒......只可惜了四人的身板兒,身上沒銀子,又無人“賞識”,又尋誰說去?
這般境地,這曾去過的酒肆自然不會是富麗堂皇之所,是以陳瑞瑜說要去個熱鬧而又能打聽消息的所在,疤臉漢子便一路領著來到河邊的一條小巷里。
“公子,”張世強扭頭笑著說道:“別瞧這里不起眼,這酒還不錯,消息更是滿天飛,就是想聽京城里的什么事兒也少不了幾條。”
陳瑞瑜放眼瞧去,見臨水起樓的酒肆門上高挑著“酒”字幌子,店里上下兩層倒大半坐滿了人,只是穿著打扮倒多與張世強等人相似,偶爾幾個打扮齊整的,瞧著也像是一些管事,就陳瑞瑜這身打扮,在這里可就算是“頭籌”了。
那店小二果然眼力不凡,見陳瑞瑜帶著四條大漢進來,立即便就迎了上去,滿臉笑開了花,也不待多問,直接便就引上了二樓,選了張靠窗的桌子,嘴里連番的報出一串串菜名。
陳瑞瑜率先坐下,瞧了瞧四人猶豫著站在一旁不動,便笑道:“都坐吧,眼下都別拘著,往后辦好了差事,再講規矩不遲。”
那四人心里都是一頓,相互打量了下,便依言坐下。這位少年公子既然這般說了,那便是要考教過后才算是有上下之分,眼下還是乖乖的聽吩咐才是。只是這一坐下,四周飄來的酒美菜香可就勾去了半個魂兒。
陳瑞瑜瞅了眼四人嘴饞的模樣,便摸出幾塊碎銀,拋在疤臉張世強面前,笑道:“瞧你們那出息,給我弄了兩個小菜,其余的你們瞧著想吃什么便點什么。”
那店小二晃眼一瞧,估摸著有二兩銀子的模樣,剛伸出手去摸,卻不防張世強一把便先攥在手里,叫道:“這酒菜未上就先拿銀子?你當爺沒來過?去,先給我家公子上兩個小菜,一壺酒。”
“好嘞,就來。”店小二心里鄙視著,臉上卻仍是笑,半點沒差。
那張世強隨即便報出七八道菜名,陳瑞瑜倒是沒太聽清楚,店小二心里明白,這可都是大魚大肉,極其實惠便宜的菜,心里暗叫倒霉,這一桌想必落不下什么賞錢了。
不一會兒陳瑞瑜這一桌上已擺滿了酒菜,除了兩碟精致小菜外,那四人面前可都是大盆大碗的,俱都葷食,見不到半點菜蔬,再便是兩個小廝抱上來兩壇子酒。
陳瑞瑜掃了一眼四人,道:“酒量如何?這兩壇子喝下去,還能辦事么?”
“絕不會醉。”四人紛紛說道。
“公子放心,”張世強笑道:“瞧我們幾個這身子骨也曉得,這酒就是兩人喝也不會誤事。”
陳瑞瑜估摸著這家店里也賣不出什么好酒,這兩壇子酒怕是兌了半壇子水,便點點頭,任他們敞開了喝。
張世強等四人見陳瑞瑜點頭,自然咧著大嘴憨笑,先給陳瑞瑜斟滿了一杯,見陳瑞瑜并無說話的意思,便也不多說,自顧悶頭大吃大嚼,好好解饞。
陳瑞瑜獨自淺斟慢酌,一邊細細打量四人,一邊卻是聽著四周傳來的只言片語。
這四人里,張世強怕是膽子最大,做事搶先,也肯動腦子;那曾全,瞧他悶聲不吭不多言不多語的樣子,怕是敢下狠手;關成安嘛,似乎稍有心計,較為謹慎;最后一個秦忠倒是特別些,被被衙門攆出來,怕是知道不少官府里的陰暗事,也好,這怎么辦事怕是也有一番“心得”......
陳瑞瑜心里盤算了陣子,覺得若是這四人真的肯聽招呼辦事,倒是用處不小。不過,這立威是不必再用了,剩下的便是要讓四人如何死心跟著自己。當然,這銀子卻最管用的一招。可這如何弄銀子去?怕是家里那四位“姐姐”也正盤算著自己會不會真的弄回銀子來。
陳瑞瑜心里盤算,耳中卻沒放過那飄來的種種言語......
......
“三爺,這回可是賺了不少吧,”
“哪里,不過是點小錢,哪兒能說個賺字。”
......
“就算做兄弟的求你,再寬限個一月,就只一個月,到時連本帶利,一并還上。”
“一個月?這話你可是說了十幾回了吧?不是做哥哥的心狠,我那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
......
“聽說京里這回米價略有浮動,咱們這米是不是多屯些?”
......
“你的事兒咱們不想再摻乎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別啊,幾十年的交情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吧?”
.......
“昨日哥哥也贏了不少,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帶弟弟們再尋個樂子?”
“好說,好說,一會兒都去。”
陳瑞瑜心里一動,眼角余光瞟去,見那幾人胖瘦各異,眼里卻都帶著幾絲倦意,瞧上去便是一夜未睡的模樣。此時正紛紛起身結帳,想必顧不得休息,要再樂一樂了。
陳瑞瑜又是一陣盤算,暗暗打定主意,這尋銀子的手段,可多了幾分。
張世強等人雖說了兩壇酒醉不倒,卻都惦記著陳瑞瑜要辦事的話,這坐了好一陣子,菜都吃了七七八八的,酒卻只喝了一壇,陳瑞瑜暗自點頭,覺得四人都還知道節制,還算不錯。
正打算開口讓他們盡管喝,這第一頓還是吃飽了的好,卻晃眼瞧著窗外河邊不遠處有幾人正拉拉扯扯的,扭頭細瞧,覺得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熟,那人卻是背對著這方,瞧不甚清楚。
那幾人推推搡搡的,似乎一方僅一人,另一方卻是三人,起初還不過是吵嚷推搡,單身一人的似乎不依不饒的死拉著一人,那人脫身欲走,卻被扯著袖口,最后那三人干脆一擁而上,對那人是連踢帶踹,末了也不走人,就站在一旁指手畫腳似在罵著什么。
陳瑞瑜本一晃而過,卻猛然瞧見由地上爬起那人面沖著自己這方,分明便是那個“做官”的范進,心里一動,再細細瞧著另一方的三人,略略想了想,便道:
“關成安,你去辦件事。”
關成安一聽,立即放下手里一塊排骨,低聲道:“公子吩咐。”
陳瑞瑜指了指窗外那幾人,低聲道:“瞧見沒?你去瞧瞧跟著那三人,看他們住在何處,再打聽一下他們的來歷。”
關成安瞧了瞧,確定了那三人之后,便點點頭,道:“公子放心,這盯人的事兒我做了不止一回了。”
“好。”陳瑞瑜道:“辦好了直接回去稟我。”
關成安用袖口抹了抹嘴,道:“是。”隨即轉身下樓去了,多余的一個字沒說。
陳瑞瑜瞧了瞧剩下的三人,見張世強等人都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等著安排差事。
“剩下那壇酒抱回去喝吧。”陳瑞瑜笑道:“今日就到這了。張世強等會兒跟著我。曾全、秦忠。”
“是,公子吩咐。”曾全、秦忠低聲道。
“你們兩個,回去守著院子,莫要讓生人闖進去了。”
“是。”曾全、秦忠有些失望,這差事可本就是他們要做的,比起關成安要辦的神秘勁兒可差遠了,張世強跟著公子,定是要辦別的什么“大事”,自己沒輪上,可就有些......
“這是一條。”陳瑞瑜道。
曾全、秦忠一喜,忙細細聽去。
“回去你們去問胡十七、馬柱兒,就說我說的,讓他們幫你們認出那個最近老在巷口轉悠、胡亂打聽的人。就看你們的本事了,若是有,就給我悄沒聲的弄到院子里去,記住,莫要動靜大了。”
“是。”兩人立即答道。
陳瑞瑜有些狐疑地望著他們,這話雖說了,可到底覺得他們身上功夫太差,能不能制住那人還兩說呢。
“公子放心,”曾全似乎看出陳瑞瑜的懷疑,低聲道:“別的不敢夸口,這頭一次辦事,定不會出錯。”
“好。”陳瑞瑜笑道:“若是沒把握,便只管盯著他,等我回來再說。”
“是。”
“這就去吧。等等,還有那壇子酒呢,若是辦妥了,今晚接著喝。”
“是。”曾全、秦忠咧嘴抱著酒壇子便就去了。
陳瑞瑜看著正等著辦事兒的張世強,笑道:“喝夠了沒?”
“夠了,夠了。”張世強說著,卻是又看了眼酒碗。
“得了,晚上回去再喝。結帳吧。”
“是。小二,小二,結帳了。”張世強大聲吆喝著,就像是這頓是他請的一般。他這大嗓門一嚷嚷,周圍的人卻恍若未聞,想必此地早已慣了。
那店小二忙著跑來,一說,卻只花了一兩銀子。瞧著小二滿臉笑開了花,定是以為要賞幾個小錢,不料張世強卻是將碎銀子選了又選,才將一塊交給小二,還嚷著:“快點找錢回來,爺還趕路呢?”
氣的小二直翻白眼,卻沒法,跑著去柜上稱銀子,找零錢。
陳瑞瑜倒暗自驚訝這一兩銀子居然能吃這么多酒食,是這里價廉物美、實惠?還是確實一兩銀子能換不少吃食?若是這般,那院子里陳寧萱說的還余八十七兩,豈不是能吃上很長一段時間?對了,他這才想起,眼下這四人可還拿著每月一兩銀子的薪水呢,若再加上另外十幾口,怕真是有些“拮據”的。
張世強摸著剩余的碎銀子,笑著看著陳瑞瑜,卻不說話。
“拿著吧,一會兒你還用的著。”陳瑞瑜道。
“多謝公子。”張世強立即揣進懷里。
待小二黑著臉找了一串銅錢回來,陳瑞瑜、張世強便下樓離開。張世強不知陳瑞瑜帶他要辦何事,只悶頭跟著,卻忍著不問。
陳瑞瑜在街上走了幾步,瞧著人流往來,尋思片刻,便帶著張世強往僻靜處走。
“你也賭過吧?”陳瑞瑜笑著問道。
“啊,”張世強一時摸不清頭腦,吞吞吐吐的道:“以往,是賭過,可最近沒有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陳瑞瑜道:“這里有多少家賭坊,是誰家開的,你可清楚?”
張世強眨巴眨巴眼睛,道:“知道一些,可沒細數過到底有多少家。”
“很多么?”
“不少,”張世強心里算了算,道:“怕是有個十七八家。這碼頭上到南門一帶,便有這么多。”
“是明著的?”陳瑞瑜問。
張世強道:“有明有暗。大多是衛所、衙門里的一些親戚開的。”
“有沒有跟官府無干的地兒?”陳瑞瑜問。
“有是有,不過說不清楚。有幾家是暗地里開的,只是聽說沒有官府衛所的人摻乎進去,卻是誰也說不準的。”
陳瑞瑜盯著張世強,心里一陣盤算,好一刻才道:“今晚你我分頭去你說的這幾家,你給我打聽清楚了,到底背后是誰,你可警醒著點兒,別惹麻煩。”
張世強似乎明白點什么,霎時間滿臉的興奮,一個勁兒的點頭。
“你給留意著些,看都賭得多大,這一日估摸著有多少銀子出入。”
“是,”張世強低聲應道:“我心里曉得了。”
陳瑞瑜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眼紅過?”
張世強居然真的臉紅了下,點點頭,道:“嘿嘿,還真是幫他們算過,我以往去的地兒,一晚上怕不是有千多兩的進出。”
“動過心?”陳瑞瑜道。
“哪兒敢?”張世強搖了搖頭,低聲道:“公子也知道的,咱那兩下子,不是找死么?不過是心里盤算盤算。”
“那便好。”陳瑞瑜話音剛落,那張世強猛地覺得咽喉處一涼,低眼一瞧,卻是一枚鋒利雪亮的鏢刃。陳瑞瑜稍稍用力一壓,便陷進肉里幾分。
“公子,這是為何?”張世強滿臉冒汗。
陳瑞瑜一笑,收了鐵鏢,輕聲道:“這是讓你警醒著點,別誤了事兒。”
“小的明白。”張世強低聲道。
“我特意讓你跟了來,你可清楚了?”
“小的知道,”張世強道:“公子放心,小的是跟定了公子的。”
陳瑞瑜點點頭,道:“你們不過求的幾頓酒食,跟著我,你們怕是想也想不到會是如何。今日算是一次,做好了,你就跟著我。”
“是。”張世強不冒汗了。
陳瑞瑜沉吟片刻,忽然又改了主意,笑道:“既然你以往都盤算過,不若換個法子,咱們就去你最熟悉的那個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