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辭出來,陳瑞瑜一腳剛踏出閻應元家的門檻兒,便覺得隱約有什么不大對勁兒,卻一時也想不出是何緣故。一路上悶頭往前走,張世強等人牽著馬隨后跟著,直到都能看到運河時,才上了馬,卻吩咐去陳寧馨的茶樓坐坐。
茶樓一切照舊,連門上的匾額、招牌幌子絲毫未變,伙計也仍是一身的伶俐勁兒,茶客恍然不覺此處已換了主人。
三樓原本是十幾間雅室,本事茶樓最賺錢的一處,陳寧馨依照陳瑞瑜的吩咐,將其中幾間做了改動,并不對外,算是陳瑞瑜的專供茶室。陳瑞瑜打后面上了樓,對那些茶客絲毫未顧,徑直在三樓臨窗處坐下。陳寧馨親手沏茶呈上,陳瑞瑜也恍然未覺。
這會兒的心思,卻是處于糾結之中。
從荒山小廟遇上周家小姐開始,陳瑞瑜便有意讓這身子本能的應對,隨后的一切“預謀”、“心機”甚至“巧遇”,雖然使得對這身子的往事十分好奇,但卻并未如今日這般,恍惚覺得,他這么做,并非單單就是有個立足之地,繼而謀求養家糊口這么簡單,似乎背后還隱藏著什么。
那殺人放火、招攬家丁,以及對陳寧萱等四人的安置,這些遠超過十七歲年紀的處置手段,似乎也不能簡單的判斷成以往的身世所決定的。尤其是對張得安的“冒險”,盡管是利用了“前世”的記憶加以利用,但陳瑞瑜這身子上,似乎骨子里還有一種“刻意”,這種刻意與不時流露出的暴戾之氣隱隱相符,似乎......他是成心要掀起些“波瀾”。
這并非“前世”依仗熟知歷史所帶來的狂妄之想。
依實來說,這前世那些個“文字”記憶,益處很難見效,單是一個人情世故,便足以將“前世”的念頭打回原形。不說別的,這來了之后,打九叔公那里直到小石頭家的客棧,凡是“前世”想做主的事兒,可都沒好結果。
而這身子里的“暴戾”之氣,現在想來,必是有個什么目的。那些事兒做下來,陳瑞瑜不僅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絲兒“憐憫”也不曾有過,就如同對張世強他們,一旦有錯,他可毫不懷疑自己能下狠手除掉麻煩。這可與當今世上絕大多數人家的子弟不同,他倒象是一個專門培養出來四處惹下麻煩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陳瑞瑜斷定這身世定然非同小可,他還恍惚覺得,在江南的家,也并非都如他這般,至少外表上看來,是個尋常江南一族。這些......隱約還跟夢里出現的叔祖父有關。
想不透,陳瑞瑜干脆便又放下。再回顧一下這些天的舉動,覺得還是有“前世”的影響,比如這些買宅子、鋪子等等的安家之舉,真要仗著一身武藝行走,何苦拖上這么多人手贅著?這身子干脆就是一個不十分徹底的融合體。
此時又想著閻應元介紹的這筆“生意”,陳瑞瑜當然不認為僅是簡單的生意,但卻相信閻應元不會有什么惡意,雖然他話里說的不透,想是背后實在復雜,還不如不說的好。
有銀子當然要賺,有麻煩,他陳瑞瑜也不是怕麻煩的人。尤其是適才想明白這骨子里就不是個安分的人之后,陳瑞瑜似乎有意要將那份“暴戾”再引些出來。
“去,將米鋪子那個老伙計叫來,我有話問他。”陳瑞瑜打破屋內的安靜。
張世強聞聲下樓,不大會兒的功夫,便帶了那老伙計上來。其人四十多歲,人人喚他老于。
“坐吧,我有些事問你。”陳瑞瑜道。
“謝公子。”那老伙計倒也利索,行禮后便就坐下。
“嗯,你在鋪子里多久了?”
“十年了。”
“那這米行里的生意,你都熟悉了?”
“不敢夸口,這通州附近的米糧生意,小的還算熟悉。”
陳瑞瑜仔細的注視著老伙計,見其不卑不亢,應對自如,便暗自點頭,這是個好幫手,陳寧琪這米鋪子可以不愁了。
“眼下我有樁生意,要買五千石米,運往山海關賣掉。”陳瑞瑜說得緩慢,讓人聽得清楚。“你覺得該如何著手?”
那老于不加思索,答道:“一是買米,二是雇騾馬、大車、腳夫。”
“嗯,接著說。”
“這買米,”老于伸出手指道:“五千石這么多,有兩個法子買。一是等運河上販米的商船來,按每船四百石計,五船即可。另一個法子,便是向通州衛里的倉廒里買。”
“那是漕糧,也能買?”陳瑞瑜有些驚訝。
“能的。五千石,也只有那里一次能買得到。”老于道:“公子,眼下漕運正緊,不知有多少倉廒要騰舊換新,這漕倉里的勾當,公子住的久了,便能知曉。”
“你也能從倉里買到糧?”陳瑞瑜問。
老于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能買,而是通州這些衛所里的旗軍自個兒賣出來的。只是都是陳米,還能吃,價錢便要低得多。若是要買好米,要得又多的話,便得結識指揮、千戶那些官兒了,小的便就巴結不上的。”
“還有別的法子么?”陳瑞瑜問:“我要在五日后啟程。”
“這么緊?”老于算了算,道:“那邊衛所里,公子可有法子?”
“沒有。”陳瑞瑜搖頭。
“那只有與碼頭上的那幾家商議一下,看能不能賣給公子。”
“碼頭上的?”
“正是。”老于道:“他們幾家占著碼頭,其實就算咱們要買河上商船上的米,也要經他們過一道手的。這附近除了衛所米倉,也就他們幾家存有大批米糧。”
“上次你說是哪幾家?”陳瑞瑜問張世強。
“是周家、顧家、趙家三家。公子不是說見過周家小姐的?”
老于倒是瞧了陳瑞瑜一眼,那目光似乎有什么話沒說。
“老于,你覺得我若向他們買,他們會賣么?”
“公子,”老于道:“若是長途販運到山海關去,他們賣定是會賣的,但怕是要參上一腳,要跟公子合伙做這筆買賣。”
“合伙?”陳瑞瑜笑道:“他們一概如此?”
“是。”老于道:“這也是碼頭上的規矩。相比尋常商家,這幾家也是家底最厚的,能跟他們合伙,旁人還求之不得呢。”
陳瑞瑜瞧著老于,問道:“適才瞧你有話要說?”
“沒有,沒有。”老于連連搖頭。
“那周家如何?”陳瑞瑜干脆直接問:“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位小姐?沒有旁的子嗣?”
“是,”老于又瞧了陳瑞瑜一眼,便低下頭去。“長房里的確只有一位小姐,旁支里倒是子嗣極旺的,這事兒小的也是聽說,說來話長......”
陳瑞瑜揮手打斷道:“我若是找周家,周家可有這么多米?”
“有的。”老于道:“說起來碼頭上三家里,屬周家第一。再有,公子若是與周家合伙做這筆生意,周家可還開著車馬行,這騾馬、大車、腳夫都是現成的。”
“哦?”陳瑞瑜心動,道:“這么說,不尋周家都不成了?”
“也不是。”老于道:“公子,這米糧要得急,這幾日湊湊也說不準,只是這米價未必就合適了。再者,那五千石所需的騾馬、大車,若一個個去尋,幾日之內卻未必能尋得全的。”
“你是說,尋周家最省事兒?”
“小的是這個意思。”老于道:“還請公子勿怪。小的覺得,這一趟往山海關去,若是零散雇的腳夫、騾馬,還得差人管帶,這人選也是個問題。不知公子身邊,可有走過這一條路的?”
陳瑞瑜聞言,便向張世強看去。
張世強搖搖頭,道:“公子,小的最遠就去過一趟京城,還沒進過城門呢。”
“馮志呢?”
“只到過薊州。”
“那就是尋不到了?”陳瑞瑜道。
眾人都沒言語,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未必公子嫌跟人合伙少賺了銀子?若是這么著,可就少開口為妙。
陳瑞瑜瞧著老于,又問:“若尋周家合伙,你覺得周家幾日能辦到?”
“兩日便可。”老于說道。“他周家的庫里,常年都存著近萬石的米面。小的還聽說,就是通州衛還曾借過糧呢。”
“兩日?”陳瑞瑜沉吟片刻,隨即笑道:“好。既是如此,你且說說那周家的事兒,我瞧你適才分明便是知道不少的樣子。”
“嘿嘿,小的在此住了十多年了,確是聽過不少。”
“來啊,給老于上杯茶。”
“多謝公子。”老于連忙起身行禮。
“你好生說話,”張世強提醒到:“公子問的是實情,你可別當說書先生,竟編些瞎話來講。”
“不敢,不敢。”老于忙道:“雖是有道聽途說之言,但多半都可信的。小的不敢胡言。”
陳瑞瑜聽到,倒回頭看向一直未說話的陳寧馨,笑道:“說起這說書,這茶樓里沒有么?”
陳寧馨一怔,旋即答道:“沒有......會不會太吵了?”
“也是,”陳瑞瑜笑道:“你自己想吧,我只是隨口一說。”
轉頭又對老于說道:“說吧。我怎么聽著,好像總對這周家小姐長房無嗣有干系,你且說說看。”
“是。”老于道:“周家上幾輩,都是一脈單傳,子息上孤單得很,到這一輩周家老爺,便只有周家小姐一個女兒。這招女婿的傳聞也不止一天兩天了,似乎周家老爺子也有這個意思,周家小姐因常常打理生意,性子倒有幾分男兒氣概,周家鋪子里上上下下沒個不說好的。”
陳瑞瑜想起在山中小廟里見過的周家小姐,可是哭哭啼啼的,沒半點硬氣,后來雖說看著不一樣了,倒沒看出什么氣概來。
“那周家幾個旁支一直有心染指,周家小姐小時,便張羅著要過繼給周家老爺幾個干兒子,卻吵做一團,誰也不干,便就耽誤下來,一直到周家小姐大了,接手周家老爺的生意,才讓那些人死了心。不過,周家這大筆的家產,眼紅的可不止一人呢。”
“就這么個事兒,瞧你那副模樣?”陳瑞瑜有些不屑,道:“這個便不說了。你且說,這要與周家商議此事,到哪兒找周家小姐去?”
老于一愣,半響才道:“公子,這到了碼頭,隨意尋一家掛著周記牌子的一問便可啊。”
陳瑞瑜怔了怔,這么簡單的事兒,他倒是想的多了。
“老于,你且不忙回鋪子,這幾日先辦這個事兒。”
“是。”老于當然是求之不得的。
“走,去碼頭。”陳瑞瑜說做便做。
陳瑞瑜一行人到了碼頭,細細一瞧,才發覺果然這碼頭附近的店鋪都掛著三家的名號,周家的隱約便占了半數之多。
張世強瞧瞧對陳瑞瑜說道:“公子,您瞧,人家那衣裳,咱們府里是不是也做一套?”
陳瑞瑜一瞧,果然,人家那氣派,家丁、仆從都是一式的衣裳,瞧著似乎還分個什么三六九等的,但模樣整齊,一瞧便是大家大戶出來的。
陳瑞瑜隨便尋了家掛著周記招牌的,進去便讓老于上前交涉。
老于沒說兩句,卻見那伙計睜大了雙眼,楞了片刻,沖上來叫道:“您便是陳公子?”
陳瑞瑜皺眉,道:“怎么?還有哪個也是姓陳的?”
這話也沒道理,誰說別人不能姓陳的?
不過那伙計顯然沒聽出問題,卻喜道:“陳公子是否前些日子送過我家小姐回來?”
這話就更沒道理了,就算是有,也不該這么說吧?生怕別人聽不到?
陳瑞瑜便沒好氣的說道:“是又怎樣?沒規矩,這事你就這么說話的?”
“是,是,是,小的糊涂。”那人一個勁的賠不是,卻又連聲叫人去稟報小姐。
陳瑞瑜又納悶了,問道:“你家小姐住在這里?”
“不是。”那人道:“請公子稍等,一會兒便有回話。”
說罷,將陳瑞瑜請到一間房里,這好茶、點心、干果的一堆堆的送上來,連帶著張世強、老于等人也都有茶有點心吃。老于當然心里驚訝,雖然他適才心里瞎猜,覺得這位新主人倒正好配上周家小姐,不想這會兒居然這么被招待著,難道公子果然早就“有情”?
陳瑞瑜心里約莫猜到,是因上次之事,這周家小姐大概傳下話來,讓這些鋪子里的人留意著,瞧這樣子,怕是賞錢不少呢。閑著無話之余,陳瑞瑜甚至在想,這若是當初沒走,是不是也在討論什么上門女婿的話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邊便傳來回話,說是周家小姐請陳公子去府上議事。
陳瑞瑜出門一瞧,卻見外頭整整站著幾十個大漢,清一色的服飾,想是周府家丁,門前卻是一定小轎,領頭的一人身形彪悍,比張世強還要寬上兩分,恭恭敬敬的地請陳瑞瑜上轎。
陳瑞瑜自然拒絕,自顧上馬,對那人道:“前面帶路。”
那人微怔,神情卻帶著一絲兒喜色,旋即牽馬過來,引著陳瑞瑜一路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