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讓鴛鴦跟著他去書房。窗下案上的硯臺墨跡未干,宣紙上的字寫了一半,鴛鴦猜想方才賈珠一定是坐在這里寫字。賈珠讓鴛鴦坐了,問道:“你方才說有事要告訴我,是什么事?”
鴛鴦把琪婉的死因真相告訴了賈珠,賈珠甚為驚訝。鴛鴦道:“我不知該怎么辦。是否要告訴二爺和二奶奶?”賈珠皺著眉說道:“這件事關系極大。一條人命啊,大太太怎么會做出這種事?”鴛鴦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辦?報官嗎?”賈珠想了想,一跺腳,說道:“當然要報官,人命關天。”說著,立刻站起來,往外走去。
鴛鴦跟著賈珠走出書房的門,突然站住了,因為王夫人站在書房的門外。王夫人瞥了他們二人一眼,緩緩地說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呀?”賈珠垂手站著,低頭說道:“孩兒寫字寫累了,所以想出去走走。”
“哦?是嗎?”王夫人走到賈珠面前,盯著賈珠的眼睛,說道,“珠兒,如今你年紀大了,也懂得如何欺騙我這個做娘的了。”賈珠趕緊說道:“孩兒不敢。”王夫人微笑著說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在停尸房都待了一夜,膽子越來越大了。”
鴛鴦聽了王夫人這話,便知王夫人已經得知此事的經過,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是低著頭。王夫人道:“你們兩個,給我進屋去。我有話對你們說。”賈珠無法,只得跟著王夫人進了書房。鴛鴦跟在賈珠的身后。
王夫人命金釧兒和彩云在書房外守著,自己在書房里坐定,命賈珠和鴛鴦站在面前,對他們說道:“琪婉的這樁子事,我都已經知道了。方才你們在屋里所說的,我也聽到了。這件事,你們不許報官,也不許聲張。”鴛鴦聽了這話,心里不解,問道:“太太,這是為何?”王夫人看了鴛鴦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又是你。怎么府里這段時間出的事,都有你的參合呢?”鴛鴦聽王夫人的口氣不太對,趕緊低下頭。王夫人又道:“你們去報官,告的是誰?是大太太,是我們賈府的大太太。這是若是傳出去了,外面的人會怎么看我們府上?琪婉已經死了,就算你們替她伸了冤,她也不會活過來。還不如多給她家一些錢,讓她的家人把她好好安葬了。”
賈珠和鴛鴦都低頭不語。氣氛極其沉悶,壓得鴛鴦喘不過起來。王夫人靜默了許久,道:“你們都給我記住了。以后不許多管閑事。珠兒,你好好念書,否則讓你爹打斷你的腿。還有你這個小丫鬟,既然好不容易留了下來,就安安分分地做事,不然就打一頓,捻你出去。”說罷,起身要離開。
鴛鴦心里疑惑,又追著問了一句:“太太,這件事,我該如何對二爺和二奶奶說呢?如今二爺懷疑二奶奶,二奶奶的日子可不好過。”王夫人回轉身來,冷冷地說道:“就告訴璉兒,說那個琪婉確實是跳河自盡的。若他要證人,我自會給他找幾個證人。”鴛鴦低頭道:“是。我記住了。”
待王夫人走后,賈珠和鴛鴦方才送了一口氣。鴛鴦在椅子上坐了,嘟囔道:“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一條人命沒了,還只想著賈府的名聲。”賈珠面色陰郁,在鴛鴦的身邊坐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鴛鴦見賈珠不說話,自己坐在這里也挺不自在,便對賈珠說道:“我得回去了。”賈珠木然地點了點頭。鴛鴦覺得賈珠的模樣怪怪的,但她心里惦記著鳳姐,也沒有管太多,徑自離開了。
鳳姐正坐在炕上假寐,聽得鴛鴦在跟前請安,睜開眼睛,急切地問道:“查到什么了嗎?”鴛鴦雖心里不愿,但還是不得不說了假話:“回二奶奶,我陪著珠大爺查清楚了,那個琪婉確實是跳河自盡。”鳳姐舒了一口氣,笑道:“快去告訴二爺,省得他冤枉我。這下子好了,看他怎么給我賠禮道歉。”
賈璉在自己的書房坐著,不看書,只是拿著書發呆。鴛鴦走近前去,輕輕地喚了一聲:“璉二爺。”賈璉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書,問道:“有什么事嗎?”鴛鴦見賈璉的眼角有淚痕,知他是為了琪婉的事而傷心難過。真是看不出,賈璉原來是這樣重情義的一個人,鴛鴦對賈璉有幾分同情。“璉二爺,我陪珠大爺查清楚了,琪婉確實是跳河自盡的。”這話說出口,鴛鴦自己都不相信,又加了一句道,“您若不信,我可以把證人請過來。”賈璉用雙手使勁地擦了擦臉,長嘆一口氣,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鴛鴦從賈璉的書房退了出來,她腦子里面亂亂的,有諸多疑團都為解開。為何王夫人會知道他們在查琪婉的死因?為何邢夫人會知道琪婉的秘密住處?邢夫人的娘家無權無勢,為何官府會幫他們作假?一時之間,鴛鴦理不清頭緒,便把這些疑問深藏在心里。她必須小心行事,否則說不定哪一日也會“跳河自盡”。
琪婉的死,便這樣不了了之。賈璉向鳳姐賠罪,鳳姐沒有為難他,夫妻倆和好如初。賈璉給了琪婉的家人一筆錢,讓他們好好安葬琪婉,自己在琪婉的靈前大哭了一場,方才回府。從那以后,賈璉再也沒有提過琪婉這個名字,似乎琪婉已經成為一個禁忌,也是賈璉心頭的最痛,一提起便讓他痛不欲生。
只是鳳姐依舊忘不掉琪婉。賈璉在的時候,鳳姐總是回避著一切與琪婉有關的事。當賈璉不在的時候,鳳姐便時常問豐兒。問題無非是她和琪婉誰更美一些,誰更溫柔一些,誰更好一些。豐兒順著鳳姐的意思,總是說琪婉不如鳳姐。鳳姐便覺得開心。
鳳姐問鴛鴦:“你覺得那個琪婉長得好看嗎?”鴛鴦想起琪婉躺在停尸房里的樣子,雖然尸體被泡在水里許久,但依舊美麗動人。可不能在鳳姐面前說穿,少不得奉承幾句,對鳳姐說道:“我覺得琪婉長得并不好看,大鼻子大嘴巴的,皮膚又差。真不知二爺怎么會看上她。”鳳姐咯咯地笑了一會兒,說道:“二爺是個重情義的人。琪婉在他身邊伺候的時間長,難免日久生情。”
平兒進來報道:“大太太來了。”鴛鴦一聽邢夫人來了,心里不免有些慌。邢夫人的芙蓉白玉戒指還放在她的梳妝臺抽屜里,這是從琪婉尸體的口中取出的證物。
鳳姐趕緊從炕上下來,穿了鞋子,走到門口。平兒打起簾子,邢夫人從外面走進來。鳳姐笑道:“大太太今日怎么得空來我這兒?”邢夫人自顧自地走到炕邊坐了,對鳳姐說道:“我是得了空,只是你沒空。這幾日你都不曾去我那里,我心里掛念著你這個媳婦,所以便過來看看你。”
鴛鴦在一旁聽了,心知邢夫人是不滿鳳姐沒去給她請安。鳳姐是個聰明人,自然也聽出邢夫人的意思,趕緊賠笑道:“我這兩日有些事情耽擱了,所以沒去給大太太請安。我想著大太太是個厚道人,最疼愛我們這些小輩的,所以也就不會怪我們。”說著,又對福兒詩兒說道:“還愣著做什么?快去給大太太泡茶,把瓜果都端過來。”
邢夫人道:“不錯,我這個人是最厚道的一個。所以有些人就懂得看臉色,故意怠慢我。想著老太太喜歡太太,所以黏糊著太太,倒把我這個大太太不放在眼里。”鳳姐笑道:“居然有這樣的人?是誰?您告訴我,我替您出這口氣。”邢夫人冷笑道:“這樣的人多了去,你哪能一個個找出來。倒是我自己沒眼色,你都這么忙了,我還過來討擾。”
鳳姐道:“大太太這話說的。我這幾日也并沒有太重要的事,只是二爺背著我在外面藏了一個女人,說是從前就在二爺房里伺候的。那女人跳河死了,我料理了一些事,少不得身上沾點污穢之氣,怕去了大太太那兒會帶給您。”說著說著,便落下淚來,用帕子擦著眼睛,哭道:“其實媳婦心里苦極了。嫁過來才幾天呀,就出了這檔子事。我不怪二爺,也不怪您和大老爺。畢竟她是先在二爺房里的,我是后嫁過來的。可是這樣的事,為何非得鬧成如今這般,早跟我說了,讓二爺收她做房里的人,不就得了,也不至于鬧出人命。我原先是一點都不知道,如今才曉得是二爺和您們幾個長輩的主意。二爺還年輕,不懂事,對那丫鬟又有情義,自然是迷了眼。您呢,又是個厚道人,為人做事最講究個善字……唉,早知如今,當初就該仔細掂量著。”
邢夫人聽了這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也再坐不住,站起來,笑道:“這件事,我也聽人說過。真真的委屈你了。我還有些事要辦,也不多打攪你,先走了。”鳳姐道:“大太太不在坐一會兒?茶還沒端上來呢。”邢夫人道:“不喝了。我趕時間。”說著,便急匆匆地往屋外走去。
鳳姐把邢夫人送出院子,回轉身來,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這個大太太,不過是個填房,家里又沒幾個錢,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不就是沒去請安,她還巴巴地跑過來討安請了。真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鴛鴦則想著梳妝桌抽屜里的那枚芙蓉白玉戒指,心里疑惑重重。